江湖日记
　　
　　一
　　
　　鄙人孙子吾，年方十九，家住在吉利镇。
　　以上就是我的自我介绍。短吗？没办法，乏善可陈嘛。
　　话说大宋淳熙二十九年，我出生在本地一家肉铺——不要误会我是肉铺少东，没这样好命。只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娘为了一条三文钱的肉丝和卖肉的屠大打了起来，这一打不要紧，搞了我一个七月早产，当时便血哩呼啦地掉在肉铺的石板地上，据说那血腥味三月不散，有个外地来的客人，一进门就皱着眉头，拔出一把剑来搁在屠大脖子上，大喝道：“好你个黑心奸商，你挂猪头卖人肉啊？”
　　我家不过是小门小户，不过我爹爹有大志向——不是他的大志向，是我的大志向——想进江湖，当个人物。
　　江湖是什么，大概一个人有一个定义。但是在我们吉利镇，江湖是非常具体的东西。因为吉利镇每四年承办一次武林大会，届时中原塞外各地的习武人士都要汇集本镇，打得血流成河。我们镇上大部分商铺，做的都是这拨人的生意。常有人舞刀弄枪地来要求售后服务。那个差点拿了屠大人头的客人，是七星剑派的掌门人江残云，七星剑派是个小派，人手少，他也兼采买，那天正出来想买点肉给徒弟们打牙祭。他生屠大的气是有理由的，他们七星剑派早先就是在三岔口大街卖特味猪肉大包赚到了第一桶金，可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传说他们卖的是人肉包子，百口莫辩。就为这点事儿，七星剑派老也进不了一年一度的武林名门榜，江残云郁闷着呢。
　　我们孙家没有人会武功，我爹爹也不会。他曾经送我去学，我都被退学了。因为所有的师傅都说我不适合练武。最后我爹爹就把我送进了本镇神医薛无春家，让我做了一个小学徒。他想明白了，谁说进江湖一定要是武林高手？江湖上不缺能杀人的，缺的是能救人的，要不然薛无春家为什么住吉利镇最大最豪华的宅子？
　　薛无春的入门测验很奇怪。他让我炒了一个菜，尝过之后就真把我收下了。没有退我学，也没有收我学费。他人很不错，只有一件事叫人伤脑筋：他不懂医术。
　　这不可能？世上无不可能之事，这就是其中之一。薛无春什么病都不会医，他只会做饭，充其量是个厨子。所以他教我的全都是灶台上的手艺。记得我第一次他领我进厨房，见我神色错愕，恐怕是连下巴都晃荡了，就对我说：“你说，世间最大的病是什么？”
　　我摇摇头。
　　他笑了笑：“是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病，为了医这个病，人就天天要吃饭，可是吃饭也治不好，只能缓解，还得不停地换着花样地治才行。你明白吗？”
　　我明白个球。
　　可是我不想离开薛家。我不想回到自己家里去，看我爹那张愁云密布的脸。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我没有出息，可是他一看到我，他就觉得我没有出息。只有当我人在他视野之外，他才能稍微得到一点安慰。
　　于是我就留在薛无春身边了。作为留下的条件，我严格地保守了他的秘密。秘密，这不是随便说说的。连薛无春的女儿薛小豆都不知道她爸爸最拿手的药方是宫保鸡丁过油大酥虾配十五年家酿桂花红。
　　时常有人登门求诊，但很少能得到薛无春的治疗。或者说，根本不可能。薛无春从不在家收病人，他每天都坐在他的书房里，拿着一本《伤寒论》假模假式地看，手底下做着笔记——其实他是在研究菜谱。
　　不过他出诊的。经常有信送来邀他去治某某掌门的七阴掌毒，某某大侠的双头蛇形暗器伤，或者某某宫主的奇难杂症，他有时候回绝，有时候也真去，在外面逛个十天半个月的才回来，偷偷跟我说，某某掌门是被老婆挠了，脸上留了爪印，洗脸不当心发了炎肿得一塌糊涂，不好意思跟弟子们说真相，就谎称被西域异人的七阴掌打伤，“亏他能想出这名字来，也颇有文采”，薛无春很是赞许地说。
　　至于某某大侠的暗器伤，薛无春说实在看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弄的，但他认定伤口没有毒，因为那位大侠午饭吃了三大碗，中了毒的人哪有那么好的胃口。他便到镇上买了点金疮药，自称独家秘制解毒神药，给大侠敷好，不几天就结疤了。我奇怪为什么没中毒非要说自己中毒了，薛无春嘲笑我见识太少。他说，那大侠的师兄弟们都被人暗算中过毒，就他没中过，每次同门聚会，大家谈论中毒经验的时候，他都觉得脸上无光，才有了这一出。
　　至于某某宫主的病，就真是病了。薛无春说他很认真地对待了这位宫主——十五天没大便了啊，人得多难受！我问他怎么治的，他说他先去宫主的厨房里转了转，又和婢女管家聊了聊，便了解了宫主的病因，并亲手为她煮了——不，是煎了一味灵药，服药三天后，宫主霍然而愈，神清气爽地下床直奔厕所而去。
　　我问：“那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薛无春得意地说：“她那某某宫，盖在哪里不好，非要盖在三千多丈高的山顶上，工程队给她盖了个房子便跑了，连路都没修，住在那儿，买菜极不方便，她的管家为了省事，半年大买一车白菜一车肉，让婢女全部腌成咸菜腊肉慢慢吃，你想想，从来吃不上新鲜蔬菜水果，能不便秘吗？”
　　“那灵药到底什么？师傅，你给她开药方了？”
　　“糊涂！我行医从不把药方写下来，这个规矩你都不记得？那灵药是……”薛无春附到我耳边，“香菇、海带、黑芝麻、黑木耳乱炖，每天吃一锅，再外加五头大蒜、三个红薯。然后我教她在宫里平了一块地，凑合种点蔬菜，以后不要老吃咸菜了。”
　　这就是我的师傅。要论厨艺，他可真是没的说，给他当弟子这几年，我光白肉就长了十五斤，还不算长个头呢。因为我时常要给他试菜，在我的青春期遇到这样一位恩师，发胖岂不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