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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画三番
作者:射覆   31885字节   点击:20374   回复:1520   所属分类:拾遗
创建时间:2011-03-01 10:18:47   最后修改时间:2011-03-01 10:18:47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

  冯三番从荆州大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举目无亲,如果不是老狱卒甩给他一件旧衫,那么他现在光着身子摇摆在阳光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时候坐在县衙的院墙外捉虱子,春草纠结在屁股底下,正是烂湿一团,不过三番从未在意,只是偶尔偶尔的想起某首诗--伤心有泪凭谁浥,尊前容易青衫湿。虽然这些与他现在的境遇已相去甚远了。周围的叫花子捉起那细小的虫子来比他更专心,微风里掐住虱虫的黑身子,腰身盈盈一指,“啪呲”脆响,很快这小团黑就断成两截,消溟在长指甲下的一大团污浊里。这颇有些教三番惭愧,他现在仍是怀了一颗敬畏之心去弄死它,远不及身边的黄瘸子地道,黄瘸子已经在这个院墙外晒了十五年的日头了,日头都象是他一个人的日头,隔壁院子里的县太爷,也不过在这呆了三数年而已。
  一个人如果是在走投无路时去做叫花子,好比置之死地而后生,都免不了要脱胎换骨一回。冯三番出狱后先涂黑了脸,然后爬上一棵树,趴上头无声无息看了一天风景和来来往往的人。第二日下大雨,他有大而黄的油布伞,在伞面上挖了个大洞继而撑住,雨水淌到柳木的龙骨上,受了伤一样散开,离他近的很近,远的很远。站在水与水的缝隙中他游移到了药铺门口,撑住那把破伞剧烈的咳嗽,雨停了后回到一个破庙中躺倒。半夜里饿醒过来坐在旮沓里,从窗棱里望出去繁星满天,镰月被切割得齐齐整整,便是再顺利的人生也及不上。风声酝酿成了一种呜咽,不晓得从何而来,都送进耳,和从前狱中听到的并无二致。
  真要说到从前,从前从何谈起?
  冯三番掂掂自己腰带,污浊且萦长的,解下来,倒有五六尺长,向门框上一绕,轻易打了个结,搬块大石爬上,直了脖子往上挨,下颌倒和腰带贴切得很,除了稍嫌瘦了些。踢开大石后他连扎挣的气力也没了,也许该提前吃顿饱饭,喝杯水酒,看看荆州城里还有没有挂念他的红颜脂粉,虽说出狱后已没什么愿意认得他的故旧了。

  从生到死,人一辈子真是饥肠漉漉。
  黄瘸子就是那个时候拎着半只鸡闯过来,把他袍子的前襟当成了抹布,下死劲地又揩又扯,冯三番象个秤砣一样掉下地时,黄瘸子已经扑倒在屋角的草堆上,打了两个酒嗝后将腿摩挲了一阵,就此沉沉睡去。三番有一阵完全不能想明白任何事,只是狠命将那半只鸡塞进嘴里,顺带咬下了一点舌头,知觉渐渐回到了身上后,他抽出了血迹斑斑的鸡骨头,只是腹部充盈的感觉非同小可,他确信这一辈子也忘不掉。回头再去看自己的腰带,那已经是框上一半茕茕孑立般挂着,地头的委顿成黑浊不堪的一堆,风一鼓,便扑窜扑窜跳出几步,说不尽的颓势。黄瘸子翻转身,发出两句呓语,“有酒有肉,大好人生,大好人生哪!”然后慢慢放出一个响屁。时值银河垂地,天淡风清,三番闻得那臭屁,狭狭烟火气、酸酸黄酒味、淡淡愁苦意,渐渐弥满庙堂,被院子里本不安分的杨柳一搅,布满乾坤,忽然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如此,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一辈子和一辈子有如何的不同,也许冯三番可以隐约捉摸到。这一日他托了破碗,靠倒在院墙边,才立春后泠泠的太阳,晒到午后渐渐烘起来。瞌睡上头,脑袋快垂到膝盖时猛然一颤,双目擦得更是睡眼惺忪,迷糊中用脚将碗踢开,放直了两腿,这才觉得惬意。
  “劳驾您让让。”细碎的声响象有只蚊子在耳旁搓腿,三番只是睁不开眼,身上愈加燥热,便将衣襟拉开了些。
  “啊~~~~~~”,三番再怎样也想不到一声尖叫能将现在的他从美梦中拽出来,虽然醒过来的时候尖叫已接近尾声了,他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耳朵,那女子已往他的破碗中投了几文钱,满面羞愤地啐道:“哪有强向人讨取钱财的?瞧你四肢俱全,不聋不哑,做什么不好,偏干这无本生利教人犯难的勾当,这也罢了,权当是人各有志。只是别人手紧,你也不能将路拦住,坦胸露背示人哪?”
  他下意识地忙将脚一缩,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沫子,又忙将挡在路上的碗拿了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绯红的脸庞。
  那女子身着粗布衣裙,眉目疏朗,面庞甚是白净,一抹红色在脸上沾染得往复无忌,腰身合度,手边提个挎篮儿,几根萝卜缨子探出一点绿尖。见三番看她,本要伸手探脸的,硬收回来,哼了一声,拧了身子往前走。
  冯三番低下头慢慢将不成形的衣襟拉拢,一瞥间看见自己的黑指甲果然触目惊心,突地心中翻腾,发了狠地猛抠。那少女忽然一阵风般冲上前来拉开他的手,他不禁愕然望住。
  她将提篮放下,手指卷了卷耳畔秀发,“象你这般,读书也好,耕田也好,总有活路,大丈夫在世,莫因我一番话就丧了志气。”忽然低下身子将碗夺去,倾出里头的几文钱攥在手中,语气转厉道:“这几文钱我还得去买菜,并不能随便与人。”提了篮儿转眼走远。
  一阵暖风吹过窄巷,尘土迷濛,冯三番在灰尘中立起身,抬起脚,又不知道往哪走,正踌躇间,黄瘸子拐到他面前,用黑指头碰了碰他的胳膊,“真要读书,城北的东阳寺是个清净地头。我瞧田垄里的事你是弄不惯的,不必去费那个心思。啥时候都烦了,还是回来。”说道这儿他狠狠地吐远一口痰,吧嗒吧嗒嘴,然后喊道:“兄弟们,御江楼的鸡腿肴肉香了,咱去看有没有好心施舍咱的主儿,走咯!”
  冯三番浑浑噩噩中见众人去远,立定片刻,决定先找个地头洗洗手。

  从前冯三番就是个念惯书的,如今不过是还原了老本行,只不过没了严父慈母相督,反而觉得读书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他白日里给隔壁高家的两个孩儿教书,晚上便宿在东阳寺的客房里,多半是挑灯持卷,勤勉苦读。闲暇时忍不住回头细想:如何就真听了那女子的话重拾书卷,便是有了富贵功名能自食其力又如何,一辈子还不只是一辈子,愈想愈有些可笑可叹,可是毕竟如今的日子和从前的日子太过相似,他渐渐被板正到这条旧道上,再要去暖阳底下掐虱子,便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了。
  荆州城内人海茫茫,不过是个粗布衣衫挎着提篮的的少女,就能将他一生折转,若是有一日能寻着了她,教她暂时将提篮搁开歇息会子,将从前的遭遇悉数讲与她听,那又是怎样的一件美事?

  荆州城虽然是个大城,但每一年仍盛行赶春集,原本是乡下的农家将各色物品挑到城里来卖,后来鱼龙混杂,本城和外地的商贩也都来趟这趟买卖,年岁长久就成了开春后的第一大盛事。
  前一日高家吩咐他次日不用授课,全家都要去集市上逛逛,末了又说了句:“先生我瞧你成日辛苦,好容易明日有暇,何不去挑两件器具,我瞧你那房里够冷清,雪洞一般。”
  三番当时诺诺而退,心下第却不以为然,及至归了屋,除了一桌一床几摞书,就只一根挂什物的长绳横跨东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别无长物。走至墙边一探,墙粉应声而落。他慨叹了番,也许是该买些东西来帮衬帮衬,这屋子虽然是寺里的,毕竟自己常住。


  这一天集市上摩肩接踵,桃李的芬芳和女子的脂粉气混作一路,被日光催得四处游移,晨露初涸,柳絮轻鼓,春天在人声中绽放开来。三番见了这多人,心就突突一跳,寻思原来这世上真无一处及得东阳寺清净,眼瞅着热闹的地头再挤不进去,只得挑僻静的地头走。一溜儿贩瓷的,一个流鼻涕娃儿踢翻了碗,正抱住妇人的腿嘤嘤而而泣,妇人正和将腿叉在块大石上的瓷贩子理论,周围人兜了半圈人,远远地抱了手抿了嘴。他灵机一动,从人群中挤过去,果然这边人少,摊贩大都意兴阑珊,三番慢慢地边走边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合用的物事。心想这一趟莫不是白来了。
  忽然瞧见前头有个字画摊儿,摆的都是些瘦身长条的工笔画,零零散散的卷轴垂在一道,最上头一幅却拖下半截画卷,只瞧得一个女子的秀足掩在罗裙之下欲露未露,青草在前,后头却缠绕了些荆棘刺绊,都是被她带得歪斜的模样,笔触甚是灵动慑人。他忍不住想看看这画的全貌,走到案前,将画拿起,果然是个侧身的顺了双丫髻的女子,正将团扇掩在半边唇齿上,梨涡浅现,一只手搭下花枝,肩头犹有不知名的碎瓣。正待细瞧,忽然听见案后有人轻声说道:“公子要这画么?一两银子一幅。”
  他抬起头来才看见那张眉目疏朗的脸,这回近了些,甚至瞧见了她睫毛浓密,挑在眼皮上正好掩映住一泓秋水,冯三番突然觉得集市和嘈杂都如同被一阵狂风席卷,想和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嘴头上却只能嗫嚅起来:“一两?要一两么?一两。。。。。。”
  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些恍然的光景,也是幅想认又不敢认的神情,将正在调墨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公子若真要,自然可饶点儿。”
  冯三番也不答话,忽地扯下方巾,将髻打散,又弯腰抄了把泥,在脸上胡抹几抹,然后瞧定了她,缓缓将衣襟一拉,突然又回手虚扇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披头散发满面尘垢立在案前。
  一滴来不及溟灭的露珠从空中落下,在他脸上淌出道污痕,又落在地上。冯三番忐忑不宁地仰起头来,看见很高的槐树,枝桠间框住清而远的天,蓝得触目生痛,万里无云。
  她的笑容象一棵树一样生长出来,笑了一阵后也觉得呐呐地,面红得无可如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慢慢伸手将鬓发一卷,低声说道,“原来是你啊……倒真和从前不同了……将头发扎起来吧,教旁人看着,不知怎么回子事哩。”
  “狸画!”三番循声望去,见一老者须发皆白,长眉入鬓,五指细长,也不用正眼瞧两人,“这位客官要买画,你只管支吾甚么?还不卷好了是正经。瞧这天色不好,也不准啥时就有雨,这画摊子沾不得水,卖了咱就收摊走人。”
  冯三番觉出双袖盈鼓的时候风已经刮起来了,细小的碎石子打在布鞋上竟有一种凌厉的气势,转眼间就瓦砾翻飞,灰尘腾身而上,咆哮开来也能遮天蔽日,全不管方才晴得完好的天。集市上大乱,呼儿唤女的妇人、挑了货筐的贩夫走卒都被风扯斜了身形,千军万马一般在他背后乱淌,他自顾自立定住身子,只看见那叫狸画的女子黯淡了眉眼,正和老者忙着收画,突然急得无法,将那幅美人图扯住,“你现下又要去哪里?我能到此,未必不是上天眷顾,即便不能良晤,也得订个后会之期,我好……好……”
  那老者一横身将狸画隔开,抓住美人图道,“公子到底要不要这画,要便奉上一两白银,若是不要,对不住则个,老夫要和小女寻个地头避雨去了。”
  “我没有,一两银子。”冯三番将头缓缓摇过,“也并未想过买这画,无来由要这死物作甚。”
  “那便请公子放手!”
  冯三番不是没听到这话,只是低下头瞧瞧自己的攥得紧紧的拳头,不晓得自己一放手,又有多少个寂寞长夜象蛇一般窜上身来。
  老者皱了皱雪白的眉头,啪嗒一滴黄豆大的雨点砸在他手指上,锥子样的锋利,眨眼就沁出几滴鲜血,流在画轴上。
  雨疏而不漏砸在他手上,万针攥刺间血肉模糊,狸画突然把指头塞进嘴中一咬,身子挺进间将老者拦在背后后,暗暗抓起他的手在画上涂抹,朝三番使了个眼色,口中却高声道:“爹,这幅画给他罢。再有何恶果,自有女儿一力担当。”
  老者听了这话,只得长叹一声,叹声方歇,突然从笔架中掣出一只狼毫,翘转笔头往雨水丛里一蘸,左手早展开一幅空轴,瘦腕不停,纵横开阖汁水淋漓间成就新卷,三番未及细看,老者已将画卷起,连同先前的那幅美人图往他怀中一掷,继而大笑。
  “日月双飞箭,
   光阴一掷梭。
   尘事暗消靡。
   轻似花梢露,
   浮如水上波。
   离聚待如何?
   且放开眉间双锁。”
  冯三番下意识抱住画卷时双手已不得闲了,他看见老翁攥了狸画的手,只把脚一顿,两人就立时面目凝固,哧啦一阵风过便成了碎而未垮的瓷像,一块块次第成粉,顺着势子被扯得漫天飞洒,冯三番挣起头来,粉尘扑面而来,他闭上双目,只觉得眼眶不胜其酸,汁液在里头滚动得风云激荡。

  说不清每个晚上是怎么来的,有些事愈追究就愈是晦暗不明。三番抱着那两副画坐在屋角,斜阳从窗棱里漏进来,由短复长,地上的坑洼也阻挡不了日头的颓势,好比他抓不住另一个人的手。某一刻他才觉得眼前一暗,眼珠子被绷得紧酸紧酸,于是用力闭了闭,半晌才睁开眼睛。屋子里的一切又有了隐约的轮廓和形状,这下好,他又回来了,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双手痉挛,再也回不转来了。
  火石和另外一颗火石一碰,身形就在墙上映出来了,煤油的气息则浮得袅袅娜娜。从前他未发觉过一个人的影子也能这般郁郁寡欢。冯三番搓了搓手,日里头的事叫他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一幅画挂在窗边,窗正对着他的床。另一幅寻不着适宜的地方,瞅见东墙有个破洞,忙将它挂上,原来每夜的凉风是从这里灌进来的。
  冯三番躺在床上,双手慢慢顺着脑袋的骨骼塞下去枕着,正对了窗边的画,煤油灯的光是黯淡且闪烁的,那上头的少女却仿佛要在微光里活转过来,面上血色充盈,隐约在流动一般。忽地一阵风吹过,画卷陡然挑身飘起,少女的团扇似是要打到头上来,几茎秀发更仿佛才从他额头飘开,冯三番惊得猛地坐起来,靠在墙上时才发现背上出透了一身冷汗。胡乱寻了块毛巾抹抹,暗叹自己真要走火入魔了。这少女虽然娇憨,毕竟是画中人物,何况眉目之间和狸画相去甚远,他将叹息声咽回腔子里去,觉得眼皮沉得不绝如缕。随便双脚一搓就将鞋褪了,扯过棉被胡乱盖在身上,斜眼瞧了遮了破洞的那一幅,上头隐隐地是个男子甲胄披挂,正单腿踏石、持弓引箭的模样,前头一只大虫正呈撩扑之势。
  他轻易便被睡意扯得很深,夜半时候下起雨来也察觉不了。从前在荆州大牢里他是逢着雨便不能成眠的,那个时候雨声倒象烈火烹油,把他烧得无法,只好拿指甲在屋角静静地刨出血。他每每想逃出狱去,杀一个叫陈万囫的狗官,杀他要杀得象下一场雨一样仔仔细细,每一下都铿然有声。如不是这个念头的支撑他早捱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了。最叫人悲喜莫名的是,出狱那天他向老狱卒打探消息,才知道陈万囫一年前就被削了乌纱,不知所踪了。
  雨落得绵密细致意态沉沉,间或了冷不丁而来的夜风,竟然也有一股肃杀之意,攀过青瓦绕进窗,将画叩得扑扑簌簌。这倒惊动了伏在三番脸上的一只麻脚蚊子,嗡嗡地附在画上搓脚。
  忽然听得一声弓响,那蚊虫立时被钉成两截,血沫子溅在少女脸上,并未沁染开,滋滋数声反被吸收殆尽,只衬得面庞娇媚欲滴,突地就“嘤咛”一声,竟然从画中扑下地来。
  左手执住团扇,右腿向后翘起,正胡乱摘去脚上的杂草,一时除不掉,急得又用扇子去扑,忙乱间忽然咯咯娇笑起来。
  “想不到我风里画,也有脚踏实地的一天。”犹不放心,用力将脚往地上跺了几跺,又顺着墙边将屋里的桌椅柜橱抚弄个遍。闹了半晌,突然剔亮油灯,搬起把高凳拖到床边,将扇子掷往床角,猛地掀开三番的薄被,勾剔抹挑,竟在他瘦骨立立的胸前弹将起来,掺和了夜半的一股寒气,听起来好比是水珠滴到清泠泠的镜子上一般。
  冯三番梦里头见到爹娘被缚紧,陈万囫正叫手下拿了一根根的铁索磨将两人的身子,他手脚不能动弹,其痛苦淋漓之状却如同身受一般,挣了命大叫一声,陡然坐起身子,眼眶尽是软塌塌湿漉漉的,只见画中少女十指尖尖停在半空,一瞬间他觉得又落入了另个梦的埋伏,扬起袖子使劲往眼窝里一擦。
  少女忙将床角的团扇抢起,掩住右唇,瞪圆了双目看他,鬓边毛糙出来的几茎秀发被气息所感,起伏之势细弱游丝。
  他渐渐回过神来,将胸口揉搓几下,又看了看窗子口的画轴,也不觉着怕,这一日的事要怕也怕不过来的,只是觉得倦怠。起身将窗关了,随口问道:“你是从这上头下来的?”
  那名叫风里画的少女将头转向窗边,倏地又转了回来,扇子却不曾离嘴,只将脑袋点了两点。
  “若是不麻烦的话,你还是回那画中去吧。我瞧你虽然身着裙袜,动作倒还灵敏。”他这时脑子里突然浮起狸画挎了竹篮的身影,那一份疏朗和明媚是这天下的哪个少女的及不上的,何况挣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狸画为何要给他那个眼色。眼见这少女高得颤个不止的双丫髻,他仍觉得自己和她隔了一层画般。
  少女黛眉微蹙,沉吟一阵,开口笑道:“莫非你嫌我太过美貌么?”突然将头偏转,再回过来时脑袋却成了一幅枯骨,只两个水灵灵的眼珠子在里头乱晃,一时间风声在院子里乱响,却吹不进屋,灯光下诡异至极。
  冯三番惊出一身冷汗,手中暗暗攥紧被角,强笑道:“百年之后,莫不如是。何况你还多了双眼珠子,总算是个活物,省得我还要亲自端副枯骨入画。”
“你总忘不了催我进去,却不知我要从这画中出来一次,机缘就算巧合,也要个百十年。”她再转过头来时,又复了原貌,只是扇子还遮在右唇处。放了莲足往墙边走,“我素来是不怕丑的,你若要找我,我随时候着,只不过得你得施点血水点到这画上。虽不能巧言承欢,不过两个人凑在一处,终比隔了万里想另一个人强。我的名儿,这画上就有。”言毕靠在画边,身一仰就陷了进去。
  冯三番从床边弹起,抢到窗旁,细看那画,只少女眉眼间多了些愁苦,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放眼一扫,花枝上横书了风里画三字,想是她的名姓。不愿细看,忙将画轴摘下卷起,回想那副射虎图,也匆匆收了,这才还原了清白世界,风从孔洞里驰进,冻也冻得他坦坦荡荡,心定神安。   这一年的春天郁闷无比,然而完结得毫不拖泥带水,接着就是整日整日的大太阳,晒在人身上也象是要嘹透人的肺腑、烤焦人的脊梁。某日下了学,已是向晚时分,槐树的轮廓瘫软到暮色中,三番从窗口转回眼睛,手却探到了缸底。中午就没米了,也没工夫去买,他索性出门。
  傍晚时候荆州城里也都是行人,各有各的行色匆匆,都是蓄了劲往家赶的,冯三番一时间就有些黯淡。渐渐走到县衙门口,看见围了一圈闲人,老妇人锐利的哭喊声直撞到人心里。
  “可怜我只担了个馄饨摊儿,成日价走街串巷也挣不了几文,还风里来雨里去的落下一身毛病。大爷你这一会子就要了十文,我家里还有两个孙儿,这一日的吃喝又从哪里打发?大爷,老身求你了。”那老妇松了手里的担子,竟跪倒在地。
  那大汉也不动容,只冷笑两声,“你莫在我面前装佯,前任县太爷定的规矩,凡开张做生意的,管你有无店面,一律都要按月缴纳相应花销。不是县太爷治理得好,你能安安稳稳卖馄饨皮儿?前几月都被你赖了过去,这次跪一跪莫非就能逃脱么?难不成我在县太爷面前交不足银钱,也只要哀声两句就能豁免?起来起来,少装出这副可怜样儿糊弄,你交倒是不交?”说毕一脚将摊子踹翻。那馄饨汤汁滚了一地,和了尘土淌成热乎乎的沫子,众人都纷纷避开。
  冯三番本在人群中伸长了脑袋,众人都退开的时候他也未退开,汁水侵到鞋里也不觉得烫,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拾了个拳头大的石头,猛冲上前,两下就将那大汉砸倒在地。众人也不散去,只围在边上瞧热闹,那老妇楞了楞,忙收了担子走远。冯三番眼中并瞧不见其他人,只觉得热血上涌,双手恨不得捏住一根枯木还要绞出水来,身子又轻得可以贴在一面薄镜上。突然就冲到衙门口,举起石头往大鼓上砸去,众人见阵仗大了,惟恐殃及自身,一时间惊得狼奔豕突,正乱将间忽然就有一双手捉了他的腕子,沙尘四起,喧嚣声中将他被扯脱了数条巷道,然而冯三番也不觉得惊惶,只是方才的出完气后的欣喜在他满身游走,也许一辈子就有这畅快的一天。
  停下脚来,他瞧见是在御江楼前,那几个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瘦挺停匀,反倒能勾起人填饱肚子的欲望。他这才有兴致看谁将他携出险境,这一望他的脑袋足有半日回不转来,“瘸子大哥?”

  整晚上两人在御江楼的伙房里喝了几壶酒已经不可胜数了,鸡骨头倒是历历在目,冯三番一根一根把它们摆好,黄瘸子也不去阻挡他,只是时不时摸出一壶好酒塞在他手中,间或往灶膛里塞上几根柴禾。这样的松弛实在是太惬意了,冯三番忽然又怀念起过去随倒随卧的日子。
  回来的时候月上柳梢脚步虚浮,他不要黄瘸子送黄瘸子就不送,自己踩自己的印子踩得酣畅淋漓得很。东阳寺的老鸹被他“呀”的一声悉数惊走,倒退着进了房门,将门合上又拉开,由此生出一阵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床边,心想今夜是睡不着了必定,于是将那两幅画拿出来,还挂在原处。
  夏夜的月光澄净淡泊,不如冬天的黄暖,可是最有如水的意境,可以浇得人透心凉。冯三番搬把凳子坐在美人图前,将腿跨了,鞋尖了踩了一点窗口漏进来的月光,觉得此刻正清醒无比。
  “你信么?从前我也是个有爹疼娘爱的。从前御江楼只怕比今日还要兴盛,松花皮子鸡只我爹一个人烹得。后来他做了掌柜,娘将养鸡的事都摞给仆妇,安安心心地做她的老板娘。爹脾性不好,常对娘发火,娘也不是好惹的,两个人弄急了就在厅堂里大闹一场,也顾不得摔了多少碟儿盘儿,常是两个人你揪脱了我的胡子,我扯紧了你的头发。人都说御江楼鸡香菜好,还有全武生行的热闹戏看。生了我后两个人倒和睦了些,虽隔三岔五的还要寻个隙儿拌嘴,要动手那是顾不上了,人老了倒要互相卖个面子。也有合拍的时候,那就是我的苦日子了,我要是哪一日抛了书,御江楼里又得热闹几日。”
  月光照住的那一点脚尖觉得有些冷,也许是坐久了血脉不畅的缘故。冯三番觉得自己正慢慢醒将过来,于是就有了一种不可预知的庞大惶恐。他很愿意栽倒头抄一点醉意入睡,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忘了就都忘了,但是总有一线生机牵扯住了他,如果什么都忘了,那后半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和你说这事,并不是因着你百十年都出不了这画,只是那晚见了你全无血肉的脑袋,颇为想念。照理说人百年之后都要同归尘土,还原骸骨,早死晚死也没太大差别。不过一个人一辈子活得清清楚楚,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扑的数声油灯闪了几闪便灭了,屋里也不暗,沉郁的栀子花香,夜半的某个时刻游了过来。风声很远,隔了半个山头。
  “有一日御江楼里来了个泼皮,说是奉了县太爷陈万囫的指派,要收取做生意人家的银钱,因着治理有方,城里太平,各家才能安安静静开门做生意。还道是御江楼生意好,便从我家收起。爹哪咽得下气,当场就与他理论起来,那泼皮倒真拿出官府的手谕,娘竟然一把将它撕了,泼皮顿时给了娘一拳,爹忽然就冲了上去,三人打作一团。后来被人扯开,那泼皮临去时放出狠话,说是第二日要再来。众人劝爹娘赶紧关门,二人哪肯,晚上还特地大张旗鼓做了一席家宴,当时爹和娘脸面上都贴了或方或圆药膏子,我还小,只觉得有趣。”
  他将脑袋埋在手臂中蹭蹭,头沉得落地生根,呜咽声低沉郁闷。突然抬头把指头咬破,将血水擦在画上,“过了一日突然冲进大群皂衣红帽的衙役,说是捉拿白莲教要犯,顷刻间将食客赶尽,一屋器皿悉数砸碎。将一家老少都拿了,一顿好打后投进荆州大狱。那年我正十二岁。满墙就是这般血红的颜色。”
  “你知道不?监牢里风声倒传得甚快,我并未与爹娘关在一处,却免不了零零碎碎听到不少风声。狗官先是将我一息奄奄的爹找去,要他将御江楼转手给他,可保得一条活命,爹当场就啐他一脸。第二日就听到白莲教匪首畏罪自杀的消息。娘是一个月后病死在狱中的。那狗官想必是无法善后,既不敢再杀我,又不放我出去,过了两年忽然犯事,削了乌纱后不知藏往何处。你说,天下这般大,教我如何去找他?”这时他早将美人图抹得血红,哽咽声不能自抑,头一滴一滴往下垂,抱了椅脚便睡倒。
  蓦地里画身一荡,风里画从中迸出,也不答话,将扇子晃将两下现了刃口,一折身便身薄如纸,寒光中从窗口弹出,疾似流星弹丸,其时明月当空,暑气未弭,名山大川在身下也只是迷蒙蒙的一片。

  东阳寺处在荆州城北郊,晨鸡早鸣,冯三番这一觉真是酣畅,想是前夜疲倦至极的缘故,突然觉得指头有些痛,睁看眼来,鼻尖却被少女的发丝探到,猛地打了个喷嚏,风里画原本伏在床边,正抬起头来,沫子喷了她一脸。她胡乱抹了抹脸,打了两个呵欠,仍闭着双目,又直挺挺伏下。
  三番忙起身,细细想了昨儿晚上的情形,仍不明白是如何又将这红粉骷髅给请出来了。想了半晌觉得头疼,忽然瞟见桌上有个黑色包裹,上头有些褐色印迹,还未走进,就嗅到一股腥气,解开来,一颗首级圆睛怒目,正是陈万囫的人头。
  冯三番紧紧抓住那块包裹,那股血腥气闻起来竟如此畅美。
  好一阵才将人头包好,收在床下,去外头寻个地方洗了手,回屋来又搬把凳子,坐在少女身边,安安稳稳地看着她。一时间瞧见她右嘴边有个小豁口,也不觉得丑,明白了她为何每次总用团扇掩了右唇,心里顿时觉得暖意融融。想也没想,伸出手就想抚抚她嘴上的豁口。
  少女突然惊醒过来,朝他笑了笑,猛地想起手中没了团扇,伸手掩嘴,寻着了团扇后才觉得自如,退了一步道,“你什么也别说。我做了就是我想做了,虽然也不一定对,但我命还长着,足够有时间慢慢反悔。我找人找了一整夜,可也困极了,现下便回去歇息。”再退几步就到了墙边,瞧着他指头上的缠得粽子一样的软布出了阵神,“下次不管是不是为了唤我出来,别再费那多血了,我包东西向来马马虎虎。”往墙上一靠突然贴进画去。
  他伸出手按住那画,发现少女的脸侧得更深,眉头略蹙,似是存了一些悬而未决之事,他突然想极力展平她的眉头,哪怕隔着画上纸墨的,也不惧皮肉褪去后只剩一架骷髅,他此时的急迫好比一根火把想掉进火堆里,渴得很。然后落下手来时又有些心虚,如果没了陈万囫的人头,他现在能不能这般披肝沥胆地想贴近她?冯三番坐倒在地,苦苦回想狸画疏朗明媚的面孔,有些事情越去想就越隔了一副薄纱,使了劲也还是朦胧又不着力的。   人所期待的每个夏天,都不见得尽如人意,可是冯三番还是打点足了指望。白天他安安稳稳教书,每个晚上就都要拿个针将指头挑破,在画上细细涂抹一番,虽然那豁嘴少女再未出来,他只是一日比一日的瘦且精神。有一个晚上他在灯前细细地烤炙那创口,煤油灯的黑烟子缭绕不绝,那管蝉的嘶唱已有了声嘶力竭的颓唐。及近更尽漏残,灯芯嵯峨,正起身时瞅见自己的影子半截立在墙上,半截卧倒在地,都是胡乱将就的意思。郁闷了一阵,卧倒在床。
  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一时间他以为春天回转过来了,忙从床上跳起,看见门口站了狸画。
  冯三番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狸画自己寻了个凳儿坐下。
  “我是捣练图成的精。你信是不信?”她瞧都没来得及瞧他,忙寻了个杯子喝干里头的水,似乎渴得很。他只是楞楞地说不出话来。“连夜奔了五百里,我才从大岭山水墨洞探到此处。”她手指一勾,那副画应声而落,自动卷成一个轴儿落入她袖口,冯三番忽然哎了一声。
  “你也奇怪不是?若不是那日点了些血迹在这上头,我怎能循迹找到这里?自从那日集市一别,爹就将我锁在远岫晴云图中,将出路闭了,又施了八卦潜踪术。若不是昨夜感应到了我的血脉活动之息,辨明了方位,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冯三番只将双目盯住了她袖口,那副画现下落成她袖子里凸起的一长条,他恨自个儿不能掀开看看是不是还在那。正犹豫间,远处忽然传过一声恶啸,深夜中穿山越岭,潜行无定。狸画侧耳一听,突然惊道:“那老怪正展了元世祖出猎图来擒我,只怕顷刻之间,便能寻出我踪迹。”
  忽然将那副射虎图取下塞进三番怀中,急道:“你三日之内速去菀子山南坡的一棵虬枝老松旁,掘地三百尺,遇物便止,再将此画焚了,你我才有再见之期,这会子你且装睡,我想法逃回山去,免得连累于你。”抖手放出画卷,猛地里往上一靠,三番啊了一声,手忙去抓她的袖子,也只撕下一片衣角。那画突然平地飞起,狸画的声音从中迸出,“你急甚么?若有再会之期,定当细细良晤……你不知道我在洞中成日挂念你……”蓦地里画卷急旋,嗖一声飞出窗去。
  冯三番两步奔到窗旁,见画卷早渺成一点,想是飞行甚速,将暗夜擦出一道长虹,后头成群的乌云被排得翻滚累积,蔽月遮星。

  他在床上躺倒。
  筋骨酸痛。
  这一夜来得秋意阑珊。
  世上真有画卷儿成的精?他探了探自己的脑壳。
  或者随手一覆,从前的都是幻觉通通散了就都散了。可是他的双手火热,忍不住想抚平另一个人的眉头,管她是骷髅也罢,精怪也罢,也许将她盛在心里就安稳了。狸画的疏朗倒成了心底的愧疚,象一床大被子将他遮得天地无光。   菀子山头并没半棵树。
  冯三番拖了把铁锹爬上南坡,脚都几乎软了,袖子中的火石磕磕绊绊,路是没一刻安稳的。卷轴插在领子口,浸得毛润润的,他慢慢将它展开,坐在铁锹柄上。没了林木遮挡,荆州城一览无余,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御江楼的酒帘子随风招展。八年的牢狱之灾足以消灭一个人,御江楼已经没人认得他是从前的小掌柜了,他的来历如今全埋在风里画嘴上的豁口里。冯三番渐渐有些焦躁起来,救不了狸画,如何讨回美人图?
  忽然看见有个人影飘上山来,虽然瘸了腿,铁拐一点一撑间却来得好快。
  “黄大哥?”冯三番一时有些恍惚,怎地每次都能遇上他,还都是自己一筹莫展的当头。冯三番伸手搓搓自己的眉峰,并没能使他更清醒点,背心的汗已被风鼓得无影无踪了。
  黄瘸子坐在他身旁,也不答话,不知何时摸出两个酒葫芦,递了他一个,自个儿早放开襟怀畅饮。呷了一大口再放眼眺去,只觉得天下熙攘,醉目间山川如画。
  “我是狸画的大哥。本是不空金刚像修成人形。那老者本是白猿入世,练就一笔好丹青。常在人间嬉游,或托名 李真,或名 张萱,因脱不了名利之心,过得几十年琢磨出一幅好画便散入人间,好教世人明白天下有他这号人物,得意够了便设法将画卷收回。因他果然手法通神,那画收笔时都不免有了灵性,逐渐都能变化通神。他却施了符篆加以役使,起初只是作了他们的养父,教众画精洒扫庭除,渐次为奴为婢,甚而协他办一些掳掠凡人,烧炼生魂之事,激得神人共愤。我当年凑巧流落到一名高僧手中,才免遭符咒之厄。这些年我道法精进,早想除恶务尽,只不过猴性精敏兼妖法高强,虽有狸画通递消息,每次仍是无功而返。必得有一个不怕死的汉子相助,才能成此大事。”
  冯三番此时的酒已见底,瞅了流云一阵后忽然将酒壶掷下山去。“如此说来我与你们相识,也都不过是匠心营营。嘿嘿。”突然冷笑数声,放高声量道:“你们都是这个精那个精,没一个真的。你们要你们的昌平盛世,就顾不得旁人的甘不甘心做棋子。我虽不怕死,你如何就知道我愿趟这趟浑水?”他象被人扯回了从前的荆州大牢,虽然有一肚子话,周遭却没一个熟人。
  “这事原不能强求。”黄瘸子慢慢将手搭在他肩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定老天眷顾,我们与白猿一拼,也不见得就无胜算。兄弟,我和狸画从前与你结交,确有不少私心,瘸子心下歉然,日后若有再会之期,定当补报。呆会这处只怕要成是非之地,你快下山去吧。”说完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幅画来。
  冯三番突然一怔,“那风里画也要来?”
  “风里画?”他已将画卷展开,苍松夭矫,团盖如云,正是一株迎客老松。“天下名画中,并无此卷。我也没听狸画说起过。”三番却拦住他,脑中心念电转,口中却慢慢说道:“回去了我也没甚意思。这天下我只识得了你们这几个人,倒不如同生共死。要我如何相助?”
  “若真要相助,必有性命之忧。你可是想清楚了?”黄瘸子将射虎图拾起,早已风干,于是卷成一个小轴。
  “说便说了,你怕我反悔不成?你放心,我可不是瞧在你和狸画的面子上。”他伸出手揉揉自己双眼,枯骨中一对水灵灵的眸子将他淹得全无退路。他这辈子如果从自尽之日算起,是早就入了邪道,只风里画和他的相聚,是这邪里头养出来的一点正。再摇摇脑袋,按胸抚筝、寻扇掩唇、枯骨明眸、千里刃凶全都扑上身来,全在胸中偎成一腔酸楚。
  黄瘸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我虽和你相识甚久,还是明白不了你的脾性。呆会你拿了这射虎图入画,瞧见这株老松,便要用铲掘地三百余尺,现一柳棺,你须洒血焚画其上。棺中人本是数年前为猿精炼化的箭士,得了你的无所畏惧之气,便会复生。有了此人相助,我和狸画大约能制得住那老怪。你须速速出画便没事了。若是我们还制不了他,大不了玉石俱焚,今次再也不能教他漏网。”说完从怀中摸出一把小金铲递到他手上,“记得焚了画轴后念一声‘摩尼’便可出来,否则其间战局瞬息万变,只怕我们顾及不到你。”
  冯三番也不愿多想,将画轴金铲接过,瞧定了两朵流云,将头点了一点,黄瘸子猛然出掌,刹那间将他推入画去。

  他想着风里画必定要来的,见这山上百花繁茂,也不忍踩残了,女孩儿都爱花,虽然她算不上一个实打实的女孩儿。此时也顾不上身处危境,想着马上就能与风里画见面,心中倒有一线暗喜。
  转到树后略荒野些的地方,取了金铲,才一触地,泥土便溶浆一般坍塌下去,简直费不了半点力。画中的落日渐渐从头顶远去,好似一个人终究要白发苍苍。他也不觉得凄惨,脚下愈深愈黑,他愈觉得自己能和尘世的喧嚣争斗隔得远,可以单单多想那豁口一会儿。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叮当一声,铲子飞回手上,他果然见了一具黑棺露了头。将两块火石相击,叮叮声不绝于耳,也许是回声悠远的缘故,然后火光盛大起来,将卷轴烧得通透,他将指头放嘴中狠命一咬,滴了些血液在上头,焰色略着了些紫,更显妖异。
  只见棺盖缓缓移动,到末了猛然迸开,天崩地裂象是末日的光景。忽见尘土飞溅中跳起一男子,身着绿色甲胄,肩上却挽了一副大弓,圆睛怒目,阔背宽肩,见了冯三番也无话,只将他挽了弓,抽了支金箭往地下一射,箭身反弹,他于刹那间抓住三番踏了上去,转眼随了箭势飞上地面。
  射手携了三番跳下地来,虎爪一抄将箭抓住,插回箭夹。两人瞧见黄瘸子不知何时入画,正站在老松旁,往上头画了一些符篆。突然搓搓手,长拐一点便到了身旁,说道:“三番兄弟,幸得你毫发无损,出画后下山便可无事。”说毕拍了他肩头两 下,将射手拉过,低声商议。
  三番自顾自走开,寻了块大石藏好身形。脚下踩了芳菲嫩草,将身伏住莽莽巨石,嗓子干渴,心却跳得扑通扑通。忽然弯腰摘了一朵小花拿在手中。
  那两人似是商议已定,各自点了点头。箭手突然朝天猛发一只红箭,穿云破日擦出一溜火光,转眼无踪。黄瘸子却往树身一靠,隐了进去,绿衣人双手下垂,整个人幻成一座棱角锋锐的大石。
  未及片刻,天边突然传几声长啼,前头一哧啦旋来一溜火光,将半边天映成红色,到了近前转速渐缓,这才看得清原是一幅画轴,忽地从上头跳出一个少女,发乱鬓斜,手中却提了好大一个棒槌,正是狸画。冯三番见她将卷轴缩小后噙入口中,手指紧抠住石上棱角,几乎就要跳脚出来。
  倏忽间万马奔腾声猝然在耳边响起,只见那日集市上所见的老者身着猎装纵马,从天际驰来,脚下跟了无数恶犬,凌虚御风间来势更急,眨眼就到了跟前。想必就是猿精。
  它到了此处突然停下,左右打量一番后笑道:“你道我瞧不出你在此处伏下了帮手?嘿嘿,狸画你若是及时回头,我还可放你一马,休作螳臂当车之举。可笑你跟了我这些年,还是不知道我的手段?”挥臂一举,座下众犬悉数急奔,浑不畏死般扑向她身上。
  狸画将手中棒槌祭起,一化十,十化百,连成炽热光圈,虽将众恶犬打得嗷嗷乱窜,仍有些趁隙窜进,忙摇出臂上花篮,篮中各色菜蔬发出奇光,将恶犬罩定,高声骂道:“你行事也不怕有伤阴骘,将恶魂附在这些畜生身上供你策使,我瞧老天定教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哈哈,你和黄瘸子夫妻二人为了逃出樊篱,还不是尽情愚弄人痴心莽汉,又能光明正大到哪去?哈哈瘸子,眼见情妹子遇险,你做兄长的便不心疼么?”猿精从胸前抹出一画卷,展在半空正是一副赤壁图,他伸手叩印后连弹小指,那画中突地炸出两点火星,一点在半空便燃成火团冲向狸画,另一点却蓝光聚而不发,射向那株老松,及到近前才轰然散开爆成一张蓝网罩了过去。
  黄瘸子忽在树顶现身,将葫芦倒置,蓝光万流归宗般投进壶口,瞧得面色微红,口中却骂道:“老怪休得满嘴胡言,今日便是你的伏诛授首之期。你这毒火我不敢收,全还了你罢。”手中略摆,从葫芦口射出无数小梭,梭上均披有刚才那种蓝光,随他摆动的手势,凝成一只金刚瘦掌,缓缓向猿精头上压去。冯三番在一旁看得明白,小梭分明是些细小鸡骨所化,心中却木木的,几乎便要念摩尼一声,只是嘴唇轻颤,始终开不了口。
  “你果然没白跟那秃驴,倒学了这一手唬人功夫,只可惜怎敌得住我一双国手,两臂丹青,且瞧瞧这幅起蛟图轴!”猿精大笑声中,扬起白毛苍苍的右爪,掀出一幅图卷,刹那间风云色变,天地无光,众人周身各物均被一阵狂飙卷得凛冽,电光石火中陡然窜出一条蛟龙,猛一探头便将那金刚掌吞了,长身一绕,烟云明灭间便将狸画和黄瘸子困在一处,两人虽各仗宝物奇光极力延距,只是那蛟龙不知何物幻成,各色宝物打在上头如同石沉大海,围绞之力却如同身受,蛟口张合时还放出一股涎沫之气,嗅了更觉气短胸闷。远远望去只见烟云中两只灯笼大小的蛟眼闪闪发亮,被困住的两人宝光渐弱,似有不敌之势,冯三番虽被他夫妻二人骗得甚惨,想起那画卷还在狸画口中,恨不能出去助上一臂之力。
  山风呼啸中忽听见极清脆的哧哧三声,那如灯蛟眼突熄灭,同时传来一声凄厉猿啼,霎时便云散风清,蛟龙已踪迹全无,那猎装老者已然不见,单一老猿捂住左眼大跳大叫,血水一丝丝从毫毛上滴下。绿衣箭士已然现身,三人并作一处。
  冯三番忙抢到狸画身前,也不言语,盯着她只将手一伸。狸画面色一红,从口中吐出卷轴,迎风晃作寻常大小,交与他手上,“这图原名秋风纨扇,画本无知识,因受过多人血光浸染便有了灵性,我几日前附身其上便有所察觉,她心中似是还有一难题未解,日后你两人相处长久,自可慢慢圆转。”黄瘸子将她揽入怀中,叹道:“我们夫妇如此待你,也是万法想尽、别无良策后不得已而为之。从前欠你的,亦盼日后设法补还。”
  他将画卷展开,果然见美人依旧,心下甚喜,脱口道:“有什么还不还的,你们神仙美眷也自是再好不过,我下半辈子只怕要找个无人知道的去处,你们别来找我罢。”说完走至一边,再细瞧那画,忽然看见枝头凭空添了几字,“川中渝州上清寺托孤。”揣摩一阵仍不得解,只得咬破指头往画上一按。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巨震,顷刻间天地间只剩了黑白二色,众人再瞧时见老猿已化成一独眼山鬼,吴带当风,长戟在手,挑出无数戟花钉向众人。狸画突然高喊一声:“这老怪竟使出他元神炼就的山鬼图,此图一出他元神渐散,必死无疑,这戟花并不能隔挡,一触即炸,只小心避开和他耗上片刻即可。”突听那山鬼喋喋怪叫道:“想得倒美。你们从前就是我笔下人物,我要去了,岂能独死,我倒要瞧你们哪一个逃得过我的碎骨裂心大法。”
  那秋风纨扇图突然跳起,贴住三番的身子往外一弹,女子的娇声听起来如此脆朗,“摩尼。别忘了画上那句话。十年后功德圆满,必能再聚。”冯三番只觉得那惊天动地的炸裂声只听了半截,忽然就踏在实地上,头晕目眩中看见自己正站在菀子山头,满地山石歪斜,碎纸铺陈了一山。而山下的荆州城清清朗朗,御江楼的酒旗子可曾有过片刻没迎风招展?


  这一年他乘船西上,依次过了西陵瞿塘峡口,来到渝州。寻访到上清寺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和主持说了来意。主持“呀”了一声,唤来一个男娃,捻住瘦须抚了他顶道,“那年也是深夜,忽有一美貌少女背了这细娃子跳到我蒲团前,说是这伢母亲早死,父亲作恶多端为被仇家所杀,家中并无可以依托之人,甚是可怜。求我暂代抚养,说是数日之后必定将他带走,还留了几大锭白银相济,不料到今日足有二月,女侠没来,施主倒来了。”
  冯三番轻喊了一声:“陈万囫?”那娃子忽然高声叫道:“你叫我爹做什么?”


  流年滔滔中他再也记不起半点诗词,御江楼陈万囫都抵不过白驹过隙,冯三番携了那娃子在江边觅了个僻静村庄,教几个顽童识字,闲暇时候只苦练丹青技艺。春黯秋瑟,江水枯涨,娃子也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能耕能读,恬淡自如,取名陈东阳。
  这一日正是十年之期,冯三番净了手,教东阳烧了香研了墨,自个儿取了一空白画卷,将狼毫在砚中濡了半日,笔头甚是艰涩,长叹声中忽然觉得人生匆匆,今已非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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