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味道
作者:射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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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拾遗
创建时间:2011-03-04 14:35:56
最后修改时间:2011-03-04 14:35:56
夏天的味道
鄂斯星没有真实的夏天,鄂斯星的模拟夏天位于南回归线与北回归线间纬度低于10°的一片区域。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位置进入鄂斯星的夏天,都需要跨入一片浓绿的屏障物,实际上这是一种经过分子渲染的植物源性类质酸物质,它的作用是对进入者的本身进行细胞层面的适应性改造,使之能与屏障里面的环境予以协调。屏障物上隐隐显现出流动变化不止的白色字体,一会是流火,或者熔金,或者望梅,最后又变成了数伏的字样。在这个绵延于整个星球的屏障带前,吴若楚稍微犹豫了下,旋即抬腿跨了进去。
整个事件的起因是因为一个选题——论集体征文对人体脑部5--羟色胺缺失的影响,在整个世界的研发方向已经细微至繁琐的程度来看,吴若楚的这个选题还算是比较庞大的,吴若楚在最近800年的网络存储中做海量搜索时,发现这个行为在600年前流传非常广,现在则已逐渐式微。其中在一个叫第奥根尼俱乐部中,斑竹长袜子皮皮邀约一众人等,一起回忆夏天的味道。可惜征集了寥寥数篇之后,那个论坛的数据均已丢失,无法查看到到其余众人的信息,吴若楚发现已完成征文的几个作者均患有轻微的5--羟色胺缺失症状,但是根据过去的研究和历史资料表明,相比于夏天,在冬天人脑内的5--羟色胺输送程度更高,转移量也更多,更容易导致缺失症状。吴若楚初步判断这些有轻微抑郁症状的发贴者和集体征文这个动作有关,因此她选定了这个例子作为自己的论文材料。但是仅仅根据历史资料记录的夏天较少导致5--羟色胺缺失从而排除其他因素的影响,吴若楚觉得还不太可靠,她认为有必要亲自体验一下夏天,或者说夏天的味道。
鄂斯星从前是有夏天的,据说那时候四季分明,地球上的物种约为500万~1亿种之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一个波动范围是因为当时的人类所认识并描述的生物只属于几个很小的领域,比如昆虫、细菌和其它微生物,并且在分类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可笑的是,这个数据很快就予以明确了,因为在未来纪的短短三百年间,鄂斯星上的物种数量呈指数级快速下降,很多数量庞大的物种在覆盖全星球的气候灾难中在数月中相继泯灭。而人类,准确的说是一部分自诩为社会精英的人类,通过太空电梯陆续逃离到了距离最近的卫星——慕恩星上。
鄂斯星上当时生存着近百亿的人口,当时的很多科学家认为气候变异的根源在于人口众多,由于人口众多带来的资源消耗和废物排放以及环境破坏,第一百亿人口的出生终于演变成了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鄂斯星上的生态系统彻底崩溃。少部分逃出生天的鄂斯星人道德感非常强烈,他们预先知道由于科技限制导致撤离星球得以存活的人口十分有限,因此对那些无法撤离的鄂斯星人心怀歉疚以致不能释怀,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鄂斯星的领导层对那些无法撤离的鄂斯星人宣布了“灵魂诺亚”计划。
所谓“灵魂诺亚”计划,是指利用当时已经高度发展的生物科学技术,将人体内的生物电波通过全息生物电采集存储仪进行全面采集并存储,从理论上来说,如果采集精度达到10的二十次方的话,就可以在相应载体上还原被采集者当时的所有思维活动,包括回忆、幻想、思考等各种脑部活动以及伴生的各种情绪,直至纤毫必现的程度。当然鄂斯星上只有少数人接受了这个颇为屈辱的折中救赎计划,他们耗费生命中的最后几天,用来对过去的日子进行回想,当然也包括愤懑和怨恨。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有一天,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些数据能找到合适的载体再次完成装载,从而得到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完整的“重生”。
后来的数个世纪里,劫后余生的鄂斯星人在慕恩星上发展出了高度文明,从而重回鄂斯星,对其环境进行全面的恢复适应性改造,希望使之再度重现旧观。由于当初的破坏是不可逆的,因此想要完全恢复到原始文明之前的状况也是无法实现的,鄂斯星人竭尽全力,也只能模拟出了一个类似工业文明后期的还不算太糟糕的生态环境,可惜的是,这个环境没有四季变化,人工模拟的大气层只能维持基本的恒温恒湿功能,风雨雷电、霜雪阴晴已经彻底成为了故纸堆里的旧字。因此吴若楚既然对夏天发生了兴趣,她只能进入鄂斯星上的模拟夏天区域,同时对区域中保留的灵魂诺亚计划中留下的“灵魂”进行条件筛选,从而进行可逆装载,以期完成对夏天的完整体验。
在跨入屏障物的瞬间,吴若楚赶到皮肤上隐隐多了些针刺般的不适感觉,由于实现阅读过跨域说明手册,她明白这是温度的瞬间提升对皮肤造成的困扰,新时代鄂斯星人的身体素质十分卓越,因此她感受到的也仅仅是一些不适而已。屏障物之后是一条长廊,与长廊并行的是许多小隔间,每个小隔间有个设计成座椅样式的灵魂载入装置,之后的稀土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不停泻落,将座椅上的数百个自动吸附触手映照得忽隐忽现。
在悬空自助查询屏幕前停留了一下,吴若楚很快明确了体验对象,新时代的鄂斯星人各项基因都被予以强化,因此他们的判断迅速而准确,很少在犹豫上浪费时间。吴若楚从患有轻微抑郁症状的人群中迅速筛选出了留存有夏天记忆的灵魂,同时从年龄、性别、身高、性格,甚至是头发颜色方面进行匹配,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一个契合度较高的体验,最后屏幕上的筛选结果只剩下了一个名字——覃华容。
吴若楚坐上座椅,按动启动开关,然后输入装载的各项参数,点击确定后,数百个感应触手若软无匹而又精准万分地沿着各自的运行曲线向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吸附,当第一个吸附触手接触到她皮肤的时候,吴若楚感觉身体微微一颤,数秒之内就进入了深层体验状态。
留有记忆的第一个夏天并不十分炎热,余晖斜斜洒进这个数个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十三岁的覃华容在家中厨房里洗碗,虽然那个厨房实际上是客厅兼卧室兼起居室里隔出来的一个角落。在洗碗的间隙中她要数十次地重复拧紧抑或是旋松的动作,为了省水。母亲在一个大脚盆里搓洗全家人的衣服,一边厉声数落她做事不够麻利。弟弟在母亲腿边盘来绕去,而妹妹在一旁翻开她的黄布书包,摸出其中的白铁皮文具盒然后剥开,覃华容的心猛烈跳动起来,啪地一声搁下手中的碗,快跑过去猛地推了妹妹一掌。妹妹手中捏着一块有香味的橡皮倒在墙角,然后放声嘶哭了起来。母亲被她们三人吵得心烦意乱,每人甩了一巴掌后突然发现了那块香橡皮,高声嚷叫道:“你哪来的钱买的这块橡皮?学习不怎么样这些方面倒是蛮下心思,看你今后能有什么出息!成绩不行做事也不行,洗个碗要二十分钟,看今后哪个人家肯要你,自己成不了材,别还把弟妹带坏了!”
覃华容慢慢走回池子那洗碗,她耳中母亲的呵斥渐渐远去,只用力的搓抹这那些粗瓷碗碟,直到发出了吱吱的声响,她果然洗足了二十分钟,将碗碟轻轻搁在蒙满污垢的纱门柜里,几只油虫疾如闪电从她手指上爬过,她随手一抖,关了柜门慢慢走了出来。
她习惯了缓慢地做事,上课的时候老师的话语落到她脑海里也是缓慢的,因此她听课也总是断续的。她在上学的路上也走得慢,所以罕见地拣到了一块钱,她拿来买了一块渴盼已久的在女生中流传不衰的粉红色香味橡皮,父母是绝对不会给她买这些东西的,只要不是拿他们的钱,他们也不会怎么追究,父母对她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帮他们将弟妹带大,毕业后嫁个好人家,当然嫁得好不好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覃华容坐在楼顶上,借着别家幽暗的灯光,将昨天塞在家里床褥下的一本书拿了出来,书的封面早不知丢到哪去了,封底印着哭泣的骆驼。发黄的纸页上,汗渍盘踞了大多数页面,风隐约而至,覃华容临了风一页页翻过,于她而言,这个时候的动作是很迅捷的,甚至是一目数行,彷佛陷入了一种奇异而愉快的节奏,和书中故事发生的地方起了一种奇妙的应和。原来共同生活的这个年代,还存有这么截然不同的人生,光是看看,就将她变成了一个行动利索、呼吸轻快的看客。也许总有一天,也能拥有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吧,需要等待的,只是快快长大。
记忆中的第二个夏天,覃华容已经是初二的学生,她的苦恼越来越庞大而细密。她开始发愁每个晚上要上的晚自习,得将从家中到学校40分钟的寂寞路程多来回两次,还好这种孤单之旅很快就结束了。学校考虑到女生安全,要求每个班级组成自助队,按照家庭住址分队将女生护送回家。那个时代的夏夜辽阔悠远,繁星错落成趣,而凉风从容不迫,因为距离的关系,和覃华容家中住得最近的一个女生成为了她的朋友,虽然从前她们全无成为朋友的可能。这个回家的大队伍中,有个男生的话多得近乎絮叨,最初覃华容十分厌倦话多的人,她在一大队人里静悄悄的辟开自己的一片角落,哪怕旁边有个女生挽了她的手,她也仍然保持一人茕茕独行的姿势。
这样的厌倦在某一个夜晚被打破了,一行人信口聊到喜欢看的书,覃华容不由自主放尖了耳朵,女的不外乎是琼瑶岑凯伦,男的多半是古龙金庸,那个话多至聒噪的名叫王靖烨的男同学,难得地没有发表意见。当众人逐渐将话题扭转的时,一片嘈杂声中他突然问了一句,“有没喜欢看红楼梦的?”
覃华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瞬间她呼吸紧促、脸色泛白兼脚下虚浮,还好有了夜色的遮掩,喧哗中无人察觉。覃华容勉力平复神色,低声说了句,“欲讯秋情众未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覃华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轻微至何种程度,也许刚才的脱口而出只出现在脑海中,可是很快她就听到有人接了上来,“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那个夏天的所有晚上因此而有了变化。覃华容那种人群中的孤单感觉有所缓解,她忘了身上曾教她困扰无比的外套上的几个褪色补丁,她只是说话,源源不断地说话,起初她只和王靖烨相互考较红楼梦的回目和诗词,渐渐延伸至喜欢看什么书,当然也只到喜欢,没法谈论到更深的程度。可是那个夏天的最后她甚至开始变得风趣幽默,还能时不时开个同路女生的小玩笑,直到女生扑过来左右颠晃她的胳膊连说讨厌。
也许由于转变过于迅速,覃华容的微笑往往凌驾于蹙眉之上。她在家中也没那么难过了,听从王靖烨的建议她开始记日记,将生活中的那些头脚俱全的烦恼都灌注到一支笔中,由此过滤而来的文字伤痛味减弱不少,看的次数多了,有时反而能笑出声来。父母常疑惑她的钢笔怎么损耗得特别快,她渐渐放轻了下笔时候的重量,可是偶得佳句,那种老式钢笔的笔尖总还是要分叉的,她学会了翻出父亲工具箱中的锈迹斑斑的尖嘴钳,小心翼翼地将它夹回去。
接下来的那个夏天大雨磅礴,覃华容时常坐在教室里神游物外,在她耳中,窗外的哗啦雨声往往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她努力看书,但很难将那些支离破碎的字词连贯起来,她不停地忧心忡忡的提醒自己这是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因为父母师长都这么说。但是上不了重点高中的预感象一只沉重的秤砣,让她在自怨自艾的同时又开始了近乎赌气似地玩耍。在一节补习课上,在生物老师刚踱过一瞬间,她甚至一拳打向隔了一条走道的王靖烨,起因是王靖烨才将她的文具盒包括盒中的每一支笔都拆到了最小,然后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归还给她。在沾到那个绰号为草履虫老师衣角的刹那,覃华容有一种接近窒息的快感,她缩回自己的拳头时迅捷无比,然后将下巴搁在拳头上闷笑不已,甚至迸出了两滴眼泪。
覃华容有时很恨隔了一条走道的王靖烨——没见他怎么用功,但他上重点高中是毫无疑问的,白天他们只相距不到一米的距离,英语老师领众诵读的时候他们的声音甚至彼此交融回响,若是谈起喜欢看的书,她甚至觉得两个人更为接近了,可是这些都是短暂的,很多时候她看见他投入地做试卷、听课、记笔记,覃华容总是要看他认真的样子发一会怔才想起自己也应该认真,她翻开课本,那些枯燥的文字和她写在书本间隙抒发心绪的文字纠缠不已,声如羯鼓,又或者正如窗外的大颗雨声。
那些难熬的日子居然很快就要就过去了,他们即将中考,而临刑前还有酣畅的一杯酒,整个毕业班里冒出了很多毕业留言本。那真的是朴素至极的本子,仅仅用来留言而已,没有照片,没有校园图案,里面全无点缀,有也是本子的主人一笔一笔从美术书上描上去的。覃华容没接很多,但也写了不少,她很庆幸王靖烨将第一个留言位置给了她,那几日殚精竭虑,如同正在写一份阶段性的总结日记,只是免不了字里行间无由而生的伤感。那一个句号停顿了很久,将纸的第二页第三页的同一个地方也连带浸濡了,覃华容吁了口气,搁笔,合上留言本的不舍恍似告别。然后关灯,出门,又坐上了自家的楼顶。
依旧是氤氲湿热的夜晚,然而有千家万户的昏黄灯光点缀,夜晚也没那么伶仃,覃华容的思绪浮起后飘忽不定。一段时间里她想的是自己从小至今的那些难以释怀的片段,按理说都是故旧的记忆,但由于印象深刻仿佛也不过是昨天。一阵凉风吹过,她将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绪扯转,慢慢将头抬起,望向离自己不知道有多远的月亮,覃华容吸了口气,38万公里是她能牢记的为数不多的地理知识,如果她能跨越这个数字,在那个广寒孤寂的空间里生活,那又会拥有怎样的一个人生?她的头微微刺痛,为自己的奇思诡想叹息。
覃华容的普通高中生活愈来愈循规蹈矩,如果不是为了一纸高中文凭,她时常希望能在某堂数学课上冲出教室。在这一群对上大学都没抱什么指望的同学间,居然让她发现了一个渺小的文学社,这个地下文学社一个月居然还能出一份简报。覃华容在接下来的一个夏天有了一份小惊喜,她将自己的文字在那个温润的夏日里小心地、有所抑制地慢慢放出,浑没招来半声回响,可见这份简报的传阅范围实在是狭窄,于是她又投了恣意率性的几篇。过了几个月也有人按图索骥,手拿一份墨迹未干的简报来问她,“这个叫慕恩的是不是你?”
后来的一个夏天覃华容和这个叫何声的人成了前后桌。何声问得最多的是她为什么取慕恩这个笔名,覃华容不胜其扰,直到将英汉词典翻到MOON那一页指给他看,他仍是一幅懵懂样。覃华容看他不似作伪后反倒恍然,原来他并不会念这个单词。他也是前途茫茫的人,她比他也强不到哪去,他们彼此相识,反容易有点温暖。
何声第一次看到那份简报也是兴之所至。他在某节物理课上看完了神雕侠侣第四册,可是下课还有十数分钟,他劈手夺过同桌的一张小报,以为是街头巷尾流传的香艳小说,全没想到满纸印满无病呻吟的文字,可是仍有一句话打动了他,“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备感寂寞,寂寞的原因是别人太热闹了,或者到了月亮上,我才有许多的话想说。”这是数年后的某个夏天——何声与覃华容即将成婚的前夕,他告诉她的,他欣赏这句话并不因为他也是寂寞的人,而是他看到这句话时的飞扬跳脱之气扑面而来,和他性情深处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
覃华容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她的心情比那个夏日还要焦躁不安。父亲托人把她送进了一所建工学校,读了半年后顶替父职进了建工局。覃华容本应该感谢父亲把这个机会留给了自己,但是显然,父亲更希望她早日工作,以便和他一起供给弟妹上大学的费用。覃华容说不上是应该欣喜还是应该悲哀。她认为自己过去的这几年可以算得上是脱胎换骨,否则还不知道要如何纠结。她唯一不变的是还在记日记,只不过现在的笔和过去不同了,不用忧心笔尖突如其来的分叉,如今风靡的水性笔用完就扔,让她下笔更可以肆无忌惮。覃华容最为烦恼的是她的日记不知道还能给谁看。和王靖烨的联系渐久渐淡,他信中描述的美好大学只会让她读信的心情愈来愈低落,尽管他们彼此了解,可他们还是渐渐疏远了。
何声高中毕业后自谋出路,在当地的各大超市推销化妆品,居然做得有声有色。他虽然忙,每个星期仍抽出时间来看她。灯光昏黄的夏夜的大排档上,他将生意经讲得眉飞色舞,覃华容不懂,但她很愿意了解外面世界的这一点鲜活,那是很能温暖人的东西。可她绝不会把日记给他看,不是因为从前那个叫慕恩的小插曲,她担心的是他没法理解她那些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烦恼,而记录那些烦恼的乐趣和抑郁,就让她怀抱于心了。
两个人的婚礼于数年后的一个初夏举行,一帮外地的老同学居然也赶来了,王靖烨也在其中,覃华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婚礼照例是乱糟糟的,最忙的两个当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做了些什么,只是机械的被一群亲戚朋友呼来使去,完成各项喧嚣而又繁琐入微的程序。覃华容由衷感谢这种机械和这片喧嚣繁琐,让她晚上靠在何声肩头的时候能长长吁了口气。他们并坐时看见窗外透过来的和暖的月光,覃华容低声问:“何声?”
“嗯?”
“还记得慕恩吗?”
“嗯,我如果有笔名的话,就叫鄂斯。”
覃华容明白他肯定为这个查了字典,说不定还请教了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你知不知道,那我们就相距38万公里了。”
“别乱想,只是名字而已。”
“是啊,只是名字。”
忽然就有了一儿一女,忽然就忽忽长大了。在一个才落过阵雨的微冷午后,同事都提前下班了,覃华容单位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她顺手扯过一张A4打印纸开始信笔涂画,渐渐的字句就有些连贯,留白与留白之间,自然就有了一些段落。
转眼纸就写满了,方兴未艾的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沓信纸,抚弄平整后,她写下头一句:“突然给你写信,很惊讶吧,其实我也是讶异的……”也不知道手下的笔在往事中驰弄了多久,她突然有些油然而生的悔意,那悔意立时将她的思绪和手中的笔一并停顿,覃华容看着洋洋洒洒已然完工的几页纸长吁了口气,然后接着下笔。
“写这封信,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不是未随时光的冲刷而变淡,或者是逝去,我想我很难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也许我的灵魂过于自由了,我很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容器可以约束它,让我没有那么苦恼,目前看来尤其不可能。你比我更被动,但请原谅我把你当做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也许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罢。”
覃华容又翻出一个褪色的信封,从一本发黄的笔记本上抄下王靖烨从前的通讯地址,然后飞快地跑到最近的邮局贴上邮票,投进那个空空如也的邮筒,路过的行人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她。覃华容扶了会邮筒,才转身往家走,她明白刚才的动作非得要快,如果某个环节略为松懈,她便没有信心完成它。十数年的光阴可能改变一个人的通讯地址、甚至改变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因此那一瞬间她要找回的,不过是这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或许存在的那么一点不变。
随后的几年厄尔尼诺和拉尼娜轮番来袭,能源物价直线飙升,覃华容的世界里多了很多前所未闻的病症,医生们统统将其归咎为环境破坏的结果。可是科技的发展也同样日新月异,有一天覃华容拿着张报纸笑得前仰后合,何声夺过细看,原来是一则关于太空电梯的科技新闻:研究表明,科学家们已经制造出了太空电梯,通过它可以将地球上的物品,甚至是生物送往最近的太空空间站,数次转运后甚至可以送至相距最近的卫星。
何声蹙足了眉问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覃华容将沙发旁的女儿拉在怀中用力搂紧,“那我们相距的38万公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距离了!”
何声反问道:“38万公里?什么意思?”
天气变化的剧烈程度远远超过了覃华容和她身边的人的想象,人们对气候的关注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报纸上的报道焦点常常是某个国家在冬天热死了多少人,或者是夏天又遭受雪灾,很多人的生活开始陷入混乱,可是仍得艰难继续。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初夏,覃华容被单位的工会主席单独叫到一旁,让她去医院取个体检结果,然后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让她平时注意身体和休息,覃华容在瑟瑟跺脚中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到了医院。医生让她做了一大堆检查,最后还切了个片。一个星期后她拿到了结果——直肠癌。
在时代的巨大动荡中,个人的生老病痛只能轻似尘埃。覃华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回家休养了,陆陆续续地有人来看她,何声时常在家边熬中药边陪着她。何声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那么爱吃青菜,怎么得的这个病?”
覃华容看着窗外大似手掌的雪花,慢慢说:“也许是因为我们永远没法了解背后的真相,唯一能凭借的,不过是当时的理解。这个理解,就和现在的气候一样不可靠。”
说这个话的时候覃华容没有觉得一丝哀伤,也没有顾忌何声疑问的神情,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吧。她对儿女和何声虽然不舍,但在气候剧变的无形压力下,其他的各种情绪都能被日益淡化。覃华容很庆幸自己可以每天关在屋子里,任由思绪疾行,可惜多年的生疏后她早难以动笔,这是让她稍稍有些遗憾的地方。
“灵魂诺亚”计划出来后,覃华容并没那么愤恨,也许是自己本身就命不久矣,反而因此有一丝欣喜,她在满街的示威游行人群中费劲心力地将自己弄到了采集点。由于她向来对这种高科技缺乏了解,同时也全无兴趣,覃华容反复向采集人员确认,“我想过的东西都能保存下来是吧?”
得到确认后覃华容神色亢奋,直到神色冰冷的采集人员再三提示她需要平定心情,以免对采集结果造成偏差,覃华容日渐枯槁的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渐渐平静下来,指了指自己脑袋说:“这么多年了,就想给这里面的东西找个家!”
吴若楚身体微微一颤,然后缓慢地从深层体验状态中醒转过来,根据资料显示,这些记忆是通过外发性生物电在体验者的身体上留下不同强度的印记引发的,装载的这一部分体验感受从体验结束的那一刻开始就进行缓慢消褪,数周后就会完全消失,因此研究者需要在尽快的时间里完成自己的研究计划。吴若楚看了看四周,四周空无一人,但她开始发觉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和从前不同,走出隔间后她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发闷,对于新时代的鄂斯星人来说这是较为罕见的,也许明天该去动力中心做个例行检查。
吴若楚从夏天地带体验结束,乘坐高速输送系统回到了G15市丁卯区0611聚集地,陈载川为她开的门,和她微笑着说,“就等你回来吃饭呢。”八岁的女儿菲清为她递上拖鞋,说道:“妈妈肯定累了吧。”吴若楚到卫生间仔细洗了下手,然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饭。
周四的晚餐照例是彩椒肉丝、素炒青椰、鲜菇豆腐汤,还有一盘玉米鸡蛋薄饼,吴若楚吃了几口,突然问道:“明天我去买菜,菲清想吃墨鱼湖藕煨排骨吗?”菲清楞了半晌才说道:“妈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才喝墨鱼湖藕煨排骨。”吴若楚楞了楞,陈载川关心的看着她,问道:“要不明天去动力中心看看吧?”
吴若楚这一天早早上床,她出现了从未出现的倦怠感,也没有及时对体验结果和选题做适配性研究。覃华容采集完成后和家人一起闭目待死的画面挥之不去,王靖烨究竟有没有收到那封信的念头也不时纠缠着她,她试图将那些断续的片段通过自己的想象连接起来,以期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拼凑出一个完整故事对她的选题有没有半点帮助,她已经不在乎了。
陈载川早上起床时忽然看见吴若楚在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呆了一阵后问道:“你醒得这么早?”
“我怎么想不起来我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呢?”吴若楚略显痛苦地坐了起来,“看来我的确需要去动力中心检查一下了!”
“是的,你今天就别上班了,直接去动力中心吧!”
吴若楚到动力中心的时候,动力中心人很少,前台的接待员微笑着迎上前来引导,吴若楚看了她一眼说:“您今天的发型很别致,很符合您穿的套装!”
接待员楞了半晌,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不适?”
吴若楚稍微有点失望,“我也不太清楚,来个例行检查吧?”
吴若楚接驳上整套检测仪器后发觉监测过程相当漫长,并且似乎多了不少监测程序和监测仪器,她隐约觉得身体内的某些东西在快速流逝,好似又经历了一次灵魂装载过程,不过这次覃华容由老变小,等到感受到第一个夏天,在拥有斜斜余晖的小屋中洗碗时,吴若楚已经把先前的记忆全忘了。
遥远的幕恩星情绪机制中心里,汤姆森一边环扫身边的数十台监控屏幕,一边对身边的里维斯说:“这是第36起体验者装载灵魂诺亚计划后出现不可控情绪反应了,我认为这对第F代鄂斯星生命体会造成深度精神创伤,即使我们及时抹去体验痕迹,但很难做到无残留消除,也许会对其他的规则化生活的关联生命体造成困扰,甚至是更糟糕的结果。”
里维斯转头看了看汤姆森,他感觉自己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了。
“我认为应该取消灵魂诺亚体验计划,起码是对其中的所有灵魂进行有效筛选,对其中生物电流波动范围超过阈值的部分,应该转入封存库。”汤姆森翘了翘胡子,用带了一线挑战意味的眼神看住里维斯。
里维斯慢慢啜饮了一大口咖啡,说道:“汤姆森,你确定又要和我争论这个问题?鄂斯星生命体权利第四百三十二条难道需要我再次重复?你有权在技术上对这些植入电脑芯片的生物进行任何处理,但你永远无法抹杀这些生命体选择的权利,哪怕是有限的选择!”
汤姆森将头转向幕恩星显示屏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