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如意-33
作者:射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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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胡说
创建时间:2012-09-29 13:34:25
最后修改时间:2012-09-29 13:34:25
不由得唉嗐醒定,正听那庵主吟得这曲谱的最后一句,“风渐渐催天明一心待鸿雁归来……”,曲声回绕许久,渐至低无,先时远涉而来的异声也悄不可闻。却又听得一男子低声道:“嗯……世事如棋纵横十九开……两三滴零星残雨打梧桐音不败……若能以此意境入乐,门中典谱必然又能增上一曲。瞧来我此番倒没白来。”
那女声顿了顿又说道,“哼,你若不愿来,大可一走了之。”她此时语声哽咽,显是颇为气苦,和先时的娇软慵懒之音全然不同。
只听她在侧嘤嘤低泣,男子也不搭理,半日才叹道,“若能放下各般羁绊一走了之,我又何苦要捱到今日?”
他语声中颇多懊恼悔恨之意,那庵主立时止了哭声,只寒声道,“既是如此,当初何必要押上一整个乐门弟子的前程,将我从屠老妖那里换回?嘿嘿,如今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今日的修行之士,谁不知道乐门掌门使引狼入室,好端端的枯耳山数百弟子,全都成了抹仙魔教麾下的卖命之徒。”
那男子却未恼怒,只缓声说道:“若不如此,换不回你暂且不说,门中弟子的性命也不见得就能保全。”
庵主咯咯笑道:“可惜天下人只顾口耳相传,却没法明白你的苦衷。单只我自己,落在那老妖手中,纵使不敌,这求死的手段还是有的。穆师骁已成白骨,当年之约,你大可不必再践。”
男子顿了顿道:“你我各执所见,何必要呈这口舌之快。今日既已乐门宝器相召,想必不是要说这些酸言醋语给我听。”
两人静得一刻,那庵主轻声道:“那好,你听方才这曲黑白,乐意修行如何?”
男子微微颤声道:“你若能以神识入曲,那从此便是乐门寒意最盛的攻敌杀伐之曲。”
“我虽不能运使神识,不过这逆运乐上云霄心法,虽有宝器之助,但凭这无边乐意便能将你招至此处。嘿嘿,以乐生境,以境制心,若能以神识催使,虽不及当年的乐祖,想必也差不了多少罢!”
“逆转乐上云霄心法……”男子似是觉出自个语声急切,又放缓了声调道:“门中百数年来无人能成,你又非门中弟子,不过穆师骁当年瞧在你二人情面上,教了你一鳞半爪,他自己尚未练成,你如何能成?”
庵主轻哼道:“穆师骁当年抱病而亡,众人皆以为其独斗清净清虚二散人为其祸起之因,却不知其之前修行已误入歧途,这逆练乐上云霄曲么,便是祸根。”
男子道:“他连这等隐秘之事都说与你听了,对你果然是眷顾之至。”
“此事偏偏只能和我说,若是和乐门中任一人说了,他那时修行大减,这掌门使之位便坐不安稳,乃至其子、其弟,皆难庇佑。只我不是乐门中人,又为他五音散所制,神识全无,故而说与我这般浅薄道行的人,反无半分妨害。”
那男子沉默片刻,又听他开口道:“你倒是他的知音,他待你果然也与众不同。这五音散施为不易,竟也用在你身上。”
似是未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庵主喃喃道:“他于我有损有益,三十年间,我助他将乐上云霄曲练至圆熟,也算是以德报怨了。”
男子道:“这与你逆转乐上云霄曲何干?”
女子悠悠道:“百尺竿头,谁人不想更进一步?我实也不知何故,他那是已是天工教中有数高手,哪知九宫论法大会回来,又逼我苦思逆练乐上云霄曲之法。此法顺练已是不易,逆练更需多年仔细研磨。谁料他不待我习有所成,只凭了一些零散所得,急急强行逆练。”
男子哑然一阵,又涩声道:“当次论法大会,针门东渡菩提横空出世,教主教母尽皆赞其修行卓绝,直追当年针母,当场册封为护教左使不说,还赐予诸多灵药法宝。天工教四门数千弟子,但凡胸中志存鸿鹄的,只怕心中都有了打算。”
“相传当年针母和乐祖修行仿佛,一个是针线绷三宗术法流转无穷,一个确实正逆乐上云霄曲相辅相成生生不息,两门功法不分高下,若要有这般不凡成就,循了前人旧路的法子原本好极,只是两门中人都只知本门术法的最终成就,至于如何履及、其中的岔路凶险如何避过,却无半分经验把握,只能自行摸索。针门三宗术法同练动辄就有心火内发之祸,这逆练云霄曲么,若未得法,更要逐步销蚀从前修成的凝练功行。嗯,这东渡菩提当年不知是何等风范,竟引得他甘愿冒此奇险。”庵主说至此处,语声渐缓渐低,显是也在遥思那东渡菩提的惊才绝艳之举。
“这数人都是万中无一的修行高绝之士,才能修至这常人难及之境,如今你一神识全废之人言道修有所得,教我如何得解?嗯,你不妨细细说说……”
“嘿嘿,终究将话题绕转至此处。”那庵主忽然换了一副绵软声调,“嗯,你这些年通共也没来过几次,想和你说说话也不能,我们三人相识怕不有五十年了罢,不妨趁此时机叙叙旧情,若是语出肺腑,说得我开心,这逆练乐上云霄曲之法,告知你又何妨?朝鲁?”
覃如意听至此处不由微微一惊,原来当日莼川城中她虽未与这朝鲁会面,但那针妪中伏、乐门内乱之事,此人便是始作俑者,九嶷山中已听人说过多次,此时蓦然听得,再又回思二人先时的一番对答,才知乐门掌门使倒戈一事,只怕和这庵主脱不了干系。
圆月昏黄照地,蟋蟀伏草长鸣,那朝鲁嗽了一声,悠悠开口道:“这旧情是多少年前结下的?我倒也记不清了,不过当初的场景倒是历历在目。当年我和师骁同在武昌城抚声坊中研学丝竹器乐,兼读乐理。记得那一日先生课至中途,兀自在屋中唾沫四溅,堂中弟子正是昏闷欲睡时节,忽然房门猛地被掀开,屋外的淋漓雨声尽皆随风灌入,学堂中的数十个顽童都盯住门口,也没一个要睡觉了。”
庵主接道,“嗯,我那时父母早亡,流落至武昌城中,四处乞讨度日,那一天好容易食了一顿饱饭,忽然又逢上一场大雨,四处奔走,寻着这一处避雨所在,正在抹面拭发时节,又听得这学堂中正在教习乐理,偶有丝竹之声传出,一时出神,于是贴了门细听。是了,那日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和你们那些衣着光鲜的少年自然比不得。”她话中虽有自苦之意,语声却分外轻快愉悦。
“衣衫脸面干不干净倒是不知,只看到这十数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珠子黑白分明,甚是灵动,目光流转之间,便引得人去猜测她此刻是喜是愁……我记得先生当时问了你名姓,嗯,静音、静音,你站在门口,身子虽是静停未动,整个人么,就好似一副流动未止的画卷,何曾有半分静逸之意……那是堂中众人都盯着你细看,门外的凄风苦雨都不知退到哪去了……”
覃如意听至此处心中微动,随即明白此庵得名如此,必是因她而建。
“是么?我可不知我只往那一站,你肚中便有了这许多文章……”庵主笑个不止,虽未亲见,却也猜得到此刻她必是明眸流波、贝齿扬铃。
朝鲁叹道,“你真不知么?你若不知,那目光梭转停扬、眼皮忽垂忽展,如何都只在有人处施展?当年先生收留你暂和我们一道学乐,从此便能和你日日相见,心中自然喜不自禁,唉,那时少不经事为此沉迷,直至有个午间,瞧见你被坊主娘子拦住喝问,那时你双目全无神光,面色冷峭如冰,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有这幅模样。”
庵主鼻中轻轻哼过,“那泼贱疑我与先生有私,隔三差五便寻隙将我叫去喝骂一顿,差使我做些仆役之事,若不是看在一日供我两餐冷饭的份上,又能在坊中学乐,我早甩手而去了。”
“是么?她这般疑心却也难怪。再说这器乐之事,你不学则罢,一学便将我和师骁比了下去,当日先生只道我俩已是众弟子中的翘楚,谁料你来不过两年,诸般丝竹经你抚弄,竟比先生还要强上几分。”
庵主轻声道:“那又怎样?我听说当年乐门掌门使来坊中择选合意弟子,我不也没入他法眼?只将你二人挑了去。”
朝鲁解道:“想必是乐门中鲜有女子,存身修行俱皆不便。何况你若真进了乐门,门中年轻弟子居多,见了你神不思属,只怕有碍修行。”
庵主嗤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好听。”随即语声渐冷,“可怜我在坊中待得数年,成了那泼贱的眼中之刺,终被她寻了个时机将我卖至姑苏城外的天香楼中,日日被人践踏皮肉不说,还得拨琴按箫娱众。”
只听她说至凄婉之处,朝鲁还未作声,又听她语调旋即平复如常:“若不是五年后穆师骁来访,我还不知当日之后,你二人已踏上修道之途。”
“嗯,那时他与我初入乐门,虽则日日勤勉苦修,只是乐门修行之术,原是将乐声造诣融入所习术法,我们虽非常人,在门中也难以崭露头角。当时我还不过尔尔,心道得其门而入,较那寻常凡夫俗子已不知强上了多少,时日一长自然有所成就。哪知穆师骁心中却另有盘算,故而寻到了坊主娘子处,辗转打听得了你的下落,可笑从前他与我相交莫逆,他这番盘算,却只在离世前方告知于我。”
“是么,怪道他和我相逢,述尽燕婉相思之苦后,先将我赎出青楼,在那苏州城郊处置了处屋所,日日和我欢娱无极,不过半月,忽然论及当年学乐之事,一时兴起,又和我拨弦较乐为戏。再过得数日,取出一册精妙乐谱与我相看,赌我不能尽解,我苦思数个日夜后终有所得,一时兴起,以器乐奏出,和他共论这谱中妙意。其时他见识平平,多半时候都在听我高声阔论,于是便笑他时隔多年,这声乐之能仍无寸进。哪知他一时恼了,便说不信天下没有难不倒我的乐谱,我自然是笑而不语。此后数年,隔不多时,他便寻来一部高深曲谱来考较于我,短则数月,长则年许,我定要解得他心服口服才罢。”
朝鲁叹道,“无怪乎初时我与他门中造诣相当,数年后便见他修为突飞猛进,不一时便成门中翘楚,原来是得了你的臂助。此后师骁被立为掌门弟子,又蒙师尊赐予他乐上云霄曲,我和他之间的高下么?旁人瞧来自然是判若云泥。”
庵主喃喃道:“他给我时可未说这是门中秘传。当日为了将此曲意全盘解透,我通共换了十数种丝竹之器弹奏,此曲乐简意繁,为了教他心服,我这一解便是五年。”
“怪道他五年间修行大成,我自是疑思难解,又见他行踪出没无常,数次将他赌住盘问,均被他以别辞盖过,我趁他不防,远远辍过数回,哪知此时我二人修为差距已大,次次都教他发觉,只是他也不曾动怒,和我来往反倒是紧密了些,时常和我深论门中的乐理修行之法。蒙他指点照拂,数年之间,我终究也修行大进。追根溯源,原来我二人在乐门中的成就,大半拜你所赐。”
忽然听得毕剥两声弦响,想必是那庵主信手拨动琴弦,“这般激将法引得我替他解说乐意倒也罢了,我原也该谢他将我救出风尘。嗯,是了,当年初至抚声坊,坊主问我为何扒在门边不去,我鼓足胆气道,‘我想学。’坊中少年尽皆拍桌大笑,想必都好笑这乞女如何也想飞上枝头展声弄喉,十数人中,只你和穆师骁正身未动,满面鼓舞赞许之色。唉,于你们或许是无意,于我却就此坚定了心神,否则不早拔腿跑了。”
朝鲁声调渐高,“他救你一时,你便要回报一辈子?想来他以五音散消去你神识,你心中也无半点芥蒂。嘿嘿,毕竟你待他,还是与众不同。”
那庵主静的一刻,这才缓声道:“初时我只解乐理,并无半分修行之基,故而虽瞧了许多曲乐修行法门,我却浮光掠影,只拣其中的乐意精髓。直至那一日乐上云霄曲取到,稍作浅析,手中不论持的何种乐器,照其奏弹总不能圆转如意,无奈之下翻至页末,居然附了以乐入道的修行之法,依其法一试,数年中连破填基觅丹二关,体内神识沛然莫御之下,再行那云霄之曲,便无艰涩险阻,诸般难思难解之处均有所悟。大喜之下,待得将此行练之法说与穆师骁之际,便和他说了自个的修行进境。”
“萧墙祸起,皆因迷情障目……”
庵主叹道:“当晚曲谱得解,我心中分外意得,瞧他沉默少语,还当是他赌约输了,心中丧气,于是当晚曲意奉承,和他极尽欢娱,心中全无防备之念。翌日红日当头才醒,突然发觉体中神识全无修行已丧,穆师骁跪在一侧,温言和我道明因果。只说门中修行曲谱皆是他私相传授,我如只是个普通女子,那么只晓乐意,说于我听也无妨。但若以此入了修行之道,乐门得知,除我性命难保,必定要追究这书法外传、私相授与之罪。故而他以门中秘术五音消散了我识海中的神意元丹,坍碎基台,从此只余解乐之力,再无修行之能。我瞧他双目带泪,神色苦痛已极,此话好似真得不能再真。可笑我那时才明白他从前论乐之所图,又兼道行已丧,生死悬于他手,若不答应,还能如何?只是从那时起,我这一颗心,也慢慢凉得透了。”
朝鲁听她说得凄惨,也不再出言相讽,只和声道:“云霄曲方成,他已取了掌门使之位,功成名就之下,总该偿你个自由之身,如何还将你困住不放?”
“那段日子不知是他自觉有愧在心,还是所图有成,与我相聚之时再未谈乐论器,只将那从前坊中学时趣事说于我听,或是携了我在左近把手同游,嗯,我这心肠终究不硬,这般缱绻好时光,教我对他的险恶之心又一点点化去,直至九宫论法大会之后,他又将乐上云霄曲拿来,要我细研这逆练之法,乞我相助。从那以后,我这颗心便死得通通透透,再无回转可能。”
朝鲁忽然咦道:“以你之能,如何会多年逆练仍无所得?嗯,是了,非你不能,乃是不愿。”
那庵主不置可否,随手拨出几声碎响,竟和她的语声高低如一,“何况那逆练之法确是精深至极,若无决绝果敢之心以身做器、以血载曲、以神为引之勇,又兼机缘巧合,断难得悟。我瞧他日日愁眉难展,心中甚是快意,想必他已料知我再无代解相助之心,难以用强,自个终是按捺不住,单凭了从前造诣自辟蹊径,终致来日大难。”说至此时,手中一弦余韵未歇,嗡嗡响上好久才隐隐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