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如意-34
作者:射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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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胡说
创建时间:2012-10-15 15:58:08
最后修改时间:2012-10-15 16:10:14
半晌后朝鲁嘿声道:“师骁自小和我相交莫逆,修道有成后却与我渐行渐远,直至临终前一刻,却将掌门之位传于我身,又把这些年你们之间的纠葛道了个大略,也未及细,哼,那时他倒也幡然悔悟,只说有负于你,将我执掌乐门之后必定要护得你周全,道什么唯有你修悟有成,乐门才能卓然于四门之列。”
“原来他临死之前还存有这般盘算?嘿嘿,若是穆师骁泉下有知,晓得这十数年间你只和我见了数面,且无一次催问我这乐门功法之事,你说他岂不是要从那棺木秽土之下扒将上来?护得我周全?嘿嘿,我身为五音散所控,即便将身逃在万里之外,只要那知晓控乐之曲的稍一动念,我周身苦痛难耐不说,还能知晓我所在蹑踪而至。这般用心良苦,果然是悉心看护!”
朝鲁沉吟道:“若有这逆练之法,但凡乐门中人,谁不想修行上更进一步?留你不死,乐门玄技便能留存于世。只不过我绝不会以此挟持于你。君子修道有法,其途不正,其行不纯,则其功也难成。何况……当初抚声坊中初见,我虽未入你青眼,你那倚门而立的楚楚神色,我却时时怀想,师骁之后如此待你……我自问虽不是心慈意软之人,却也不会催逼于你。”
“你真还记得我当年的模样?咯咯咯,瞧在你这般长情的份上,我原也该将这逆练之法教授于你。只不过还有一事须和你说明,你可知日月海与苏州城相隔数千里之遥,我为你乐门深研乐理之事又颇隐秘,那屠明月如何知晓了我所在,继而挟持我以令乐门?”
还不及待他答话,庵主又脆声笑道:“那是我四处打探乐门仇敌何在,又费劲艰辛,才将此讯送到戮仙使手中,也没传多余的话,单只‘得我一人,挟令乐门’八字而已。那魔教屠老妖终是好奇不过,亲至苏州擒我在手,和你稍一对辞,便知所言无差。”
朝鲁恨声道:“原来是你自行投往妖邪之手,这般愚举,所为何来?”
那庵主笑得愈加欢畅,“因我不得痛快死,故而莫想逍遥活!只教你乐门受难又如何了?我还望其道毁门坍,沦入魔门掌握,这才心中好过哩!”
朝鲁半晌不语,末了叹道:“既是如此,你逆练云霄曲纵有所得,也不会授予我等,夤夜相召不过为了消遣人来着,何苦如此?”
只听那庵主脆声道:“那倒也不见得。我劝你时常多来庵中转上一转,哪一日若是我心中欢喜,不定便能指点一些窍要,若是不欢喜呢,便将你招来戏弄上一番也是好的,咯咯咯咯……唉哟”笑声未完突然娇声痛喝。
朝鲁将她扶住道:“你不愿相授倒也罢了,如何还要这般喜怒无常,惺惺作态?”
庵主齿关难咬,听得其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半日才强说道:“我胸腹之间好似有什么毛物……好似是一只大老鼠在咬噬窜跳,身上好生难过……”
又听得庵外隐隐传来几声枭啼,数刻便已清晰可辨,只是这啼声分外耳熟,覃如意心中大惊,待要起身查看,双肩前倾,腰腿之下却难以挪动分毫,忙以神意内视,只见识元丹上双珠滞涩沉溺,难以睁醒,引得元丹摇摇欲坠,料是此时元丹上双目初成未稳,故而有此绵软之象,不由得浑身冷汗涔涔,没奈何微一使意,手中红针飞出后噗噗数声,已将窗纸来回戳穿出个小洞,一侧身,也能将院中景物看个大概。
果然看见朝鲁扶了那静音庵主行至院中,满面惊疑之色,只听那枭啼声愈来愈近,二人心中心念电转,却知此刻唯有静候以观其变,若论飞遁之速,场中诸人皆都及不上这个怪物。
花影森森间风声暗啸,只听得满院竹叶扑簌簌乱响,好大一块黑影刹那扑下地来,待其站定,果然鼠首蝠身形貌,只见他瞧定院中二人喋喋怪笑,忽地收翅弄风,将身一转又化作人形,果然是那戮仙使屠明月,正好整以暇地盯住面前二人。
朝鲁见他面存浅笑,臂中人苦痛之状又未止歇,心中忽然思及一事,不由脱口道:“原来你在她体中种下了嗜情阴魔?”
屠明月负手笑道:“当日你为这女子慨然允诺以乐门相换,那时我已心中存疑。哼哼,几经探询,你终不肯说是什么缘故。何况她身无半分道行,七情六欲满身充盈,正是阴魔上好的寄身养神炉鼎。今日阴魔察觉她心绪起伏难宁,乱意躁思传于我身,借此阴魔耳目,终于得窥此中缘由。”
朝鲁沉声道,“当日日月海中已和你约定,我助你抹仙教赚取乐门,你便不得再行为难于她。如何又出尔反尔,暗中种下阴魔?”
屠明月微晒道:“当日我只答应不取她性命,何曾许诺过其他?也罢,瞧在你如今众叛亲离的份上,我这便将阴魔收回,你可莫要后悔!”
只见他双手轻招,静音庵主应声而倒,一时伏在地上捂腹蹬腿,口中哀号不止,过不一刻,忽又挣起半跪在地,满头汗出如浆,白面上好似有只稚狸在皮下四处奔走,意似寻隙破皮而出,朝鲁双手微抖,只得断声喝道,“罢了罢了,抹仙教无耻之尤,朝鲁佩服之至。”
屠明月点头应道:“方才一番良宵私语,闻得乐门两任掌门使与此姝数十年间彼此勾心斗角纠缠不理,其无耻手段之高明,较我抹仙教确是要强得多了。”言毕旋掌轻转,那庵主面上立时平复如常,只是前一刻使力过度,坐在地上一时起不上身。
见他二人垂头丧气,屠明月微觉快意,思忖此姝已研通逆练云霄曲之法,虽说其与乐门积怨甚深,但这朝鲁心机深沉,保不定终有一日将此法骗取在手,届时又是抹仙教心腹之患,若为日后打算,定须将此姝除去方妥,心中计较已定,抬头看时,面前二人均不足为惧,鼻翼轻翕,催动阴魔之身的嗅能四处探查。
覃如意原本将神识屏至低微至极,忽然身上一寒,心知不妙,急招桌上绣绷在手,将那股有形寒意略加抵挡,正欲脱窗而出,谁知自腰以下,仍是难动分毫。
忽然听得砰然巨响,面前壁墙已轰然散开,屠明月瞧清屋中情形,不由微微一愣,随即连声枭笑,双臂一振间已化作噬啮阴魔,展翅飞退在院墙之上,凝目下望,要瞧她有何举动。
他满目皆是警惕之意,显然是前车之鉴未忘,覃如意只觉识海中仍是昏昏瞑瞑,神识四散难起,面上却未露出半丝惊惶之意,抬起头来平平望去。
噬啮阴魔目光梭转半日,突地轻哼道:“原来你二人诱我前来,暗中却伏下了帮手!”
覃如意侧目瞧向朝鲁,见他双手低垂于微腆的肚腹两侧,面上神色不动分毫,心中一动,缓缓开口道:“九嶷山中已教你趁隙脱逃,今次针乐二门在此,断不能教你轻易遁去。”
阴魔狐疑道:“我这嗜情阴魔便好似安放在外的耳目,所闻所见,绝不会有半分差池,刚才这女子心绪起落跌宕,若只为引我前来,入戏也未免太深了些。”
话一出口,蝠首鼠目不住打量二人,朝鲁屈膝扶了那静音庵主,面上神色如常,覃如意面庞却突转紫红,双手微微作势,惊怒之下,双翅立展,顿时没入浓浓夜色之中。
覃如意见他不战而退,心中已存疑思,知此刻情势危急,一壁体中神识忽地又翻滚如潮,直朝元丹之上的双目涌去,数波潮汐过去,距那双目仍是差了一线。一壁舒口气道:“好险,若是方才教此枭侵入我身周三丈之内,立时便能察觉我如今走火在即,自顾犹为不及,如何能驭出眉针对敌?今夜初次相逢,冒昧听得道友玄乐,婉转清冽之意尽得,杀伐果敢之意却未足,不知可否劳烦道友再行一曲,以解此憾呢?”
魔门双使九嶷山铩羽而返之事,此刻已广为传闻,朝鲁此前虽未与覃如意照面,见了屠明月惊疑神色,此刻也已隐约猜到她便是针门后起之秀。此时虽不知如何存身于斯,言语隐隐有和自个联手之势,不过将她前后话语一对,知其必有深意,于是将那庵主扶往院中石凳旁坐下,手中轻招,古琴悬至身前,口中亦答道:“道友还需谨慎为是,以免此魔去而复返。否则这诈敌自去之计,便告无功了。”
话音未落,果然听得屠明月枭笑道:“嘿嘿,嗜情阴魔未去,些许鬼蜮伎俩,怎瞒得过我耳目?”只听得双翅破空之声已近,不过数声,噬啮阴魔双爪凛冽如钢,直朝覃如意面门抓去。
离身尚有数丈,覃如意已觉面如刀割,心知此爪落实后便是破脑开颅之祸,正此时朝鲁肃杀琴音已起,忙借这一点乐意将那神识潮汐再行推高,堪堪将元丹双目淹没,陡相交感,双目勃然睁开,射出两道幽蓝毫光,丹上火眉频发如雨,经此毫光一照,寒热兼具,纷纷驭出体外,向这阴魔爪上迎去。
屠明月只道此回步步在意,数番求证后自忖白无一失,才行这雪耻之举,未料此姝仍有反击之力,眉针经寒光照彻后来势更急,才动念振翅飞逸时,肋下已犹如蚁噬,幽蓝眉针悉数扎入,顺了体内血脉气性,浩浩荡荡直奔识海元神寄身之所。阴魔既惊且惧,若是针上心火触及元神,轻则神体受创,重则焚身无存。
他此时已修至化形后境,元神虽已养成,只是脱体后法力却要大减,如今临此险境,魔教中人心防更甚,没奈何元神冲体而出,却是一个高不盈尺的紫身小人,教一团赤色烟云簇拥包裹,在其中横眉跳脚。噬啮阴魔原体中只余少许神识留存,苦苦抵住那幽蓝眉针不使窜行。又疑二人还有后着,忽地瞪眼尖啸,那嗜情阴魔突地从静音庵主面皮下迸出,窜至他胯下将其驮起。小人顺手一捞,竟将硕大的噬啮阴魔躯壳一把抓了,脚下狸兽四蹄如飞,载了一人一魔如飞遁去。
听那尖啸声出,朝鲁已知不妙,身侧庵主猛地一挣,面溅鲜血向后便倒。急急看时,只见其已是面目全非、骨殁魂消之象。覃如意极力撑至此时,才侯得屠明月退去,心中一懈,识海中基台剧震,丹上双目又已沉沉闭去,便连从前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元丹,也已沉寂不动,倏忽一阵极深倦意来袭,只觉再也抵挡不住,便在此濒危之地沉沉睡去。
一时脑中浑浑噩噩不能自己,一时又犹如万马奔腾江流湍急,一时又似在那无尽的虚空中黯然伏低。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寒冻彻骨难以禁受,好容易睁开双眼,四处尽皆茫茫,半空中絮雪急赶,片片相催,再一远望,雪地中却有数个人影,披了斗篷背向而行。其中略大的一个小童时不时伏下身去,抄了一捧雪紧握数下,随即往略小的小童侧颈中塞去。那小童四处闪躲,又扑到身旁女子怀中,口里不住高叫,“秋姨秋姨,字畅欺侮我,这雪搁在脖中,冻得人和那冰棱子一般。”
她不禁也闻声缩脖,好似那雪块搁在自个脖后,又一直凉透到前心。此刻这个身子也不似自个的,明明已是凉得很了,不知如何又觉还不够凉,还要将身子扑在雪地上,任由积雪浸肤,凝寒侵骨。偎得久了,冰到极处反生出一点暖意,先将心口渐渐捂暖,那热力逐渐发散,慢慢将身周冷雪融化。忽一时雪水去尽,却见从前那货郎挑担挟笑而来,行至面前轻轻搁下担子,细细和她说道:“今日已出了三张春晖绣帕,吴秀才娘子收了一张,余下两幅都教孙老妇人拿了去,还说针线花样皆好,若还有其他图样的,只管拿来,有多少要多少。”她细瞧那货郎神色,只见他口中谈说不停,双眼却一动不动看住了她,目虽未动,期间意蕴却流转不息。猛一下浑身燥热无比,好似有团火从脚下烧起,至胫至膝,至腰至颈,直朝脑子中烧去。
忽而又有一声低吟响起,似云影掠过孤寂高地,似清露滚过冰冷镜面,又好似风过旷谷,既空且濛,又时如雨落静荷,承接不住时荡头一甩便霍然无承。似见那繁花刹那开和败,又仿佛屋外电闪雷鸣室中寂静无声。突一阵劲草劈开疾风,不折不弯,又窥见猫行窄木不偏不倚又兼不疾不徐。孤烟直上,映得背后落日纹丝不动;陡岩峭壁中,一枝夭矫青松破空横出。凝碧断崖处,数朵硕大红花颤颤巍巍。时如离人当月频频举杯,对影则喃喃自语,又似鸟栖密林高木,瞧人时若有所思。恍见青灯照佛,佛面蛛丝斜吊无风自摆,一转眼窗纸青透,绣奁中珠钗轻颤不歇。
如此这般场景变换荏苒未歇,覃如意只觉心中燥意渐去,涩目勉力睁开,好似耳边乐声方止。转头瞧看,自个身处屋中草塌之上,胸前却裹了层厚被,坐起身来,环顾室中悄无一人,窗外却有细碎动静,伸手将窗撑支起,看见一个肥身腆肚的中年汉子,低头正将一具古琴装入布套当中,待其转过身来,迎了昏黄月光一照,正是朝鲁。
覃如意一惊之下,忽觉脚已能动,再以神意内视,基台上元丹稳妥,已在缓缓轻转,丹上双目虽仍闭合,可喜再无沉涩难开之意,内中寒热各自安好,不似先前水火不容之状,料来只要不妄动术法,便暂无走火之虞。旋即又忆起先时昏睡中的诸般异象,尽是清心静意之属,和这乐门掌门使必定脱不了干系。
朝鲁打帘而进,瞧见她起身立在榻旁,轻咦一声,却也别无它话,只将古琴顺了屋角搁置,一转身又出了门,不一刻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放至榻前,“此地虽然僻偏,离那静音庵却也不远,屠明月虽携伤而退,其未必甘心必有后着,如今你心火暂敛于体内,只是还不稳妥,想必也不能动用术法,此地不宜久留,说不得还要护送你一程。”
碗中盛就农家汤水,碧油油数块莴笋略略露了个尖,覃如意也未伸手,迟疑了下开口道:“我身罹隐疾,到那静音庵中原是无心之举,并非为刺探乐门中事。”
朝鲁淡然道:“我心中并无芥蒂,否则也不会以这乐上云霄曲中的清心涤念之能助你降服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