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如意-36
作者:射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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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胡说
创建时间:2012-11-08 18:37:51
最后修改时间:2012-11-08 18:37:51
朝鲁双目下望,十指握住裹琴碎布不住揉搓,好一刻转过面来,苦笑道:“嗜情阴魔如何能紧辍不舍,想必你心中亦已存疑,究竟我身上有何异物?”双手在怀中摸索得一阵,掏出一件半黄半白的柔软物事。
天光照面,一轮红日跃出天边浓厚云幕,将他手上之物照得微微透亮,覃如意凝目望去,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似是羊皮硝就,伸手略抖,不过尺许长短。
瞧她仍是蹙眉难解之状,朝鲁凄然笑道:“阴魔穷追不舍,便是嗅得此物气息。唉,当日她苦思逆练乐上云霄曲之法,所悟所得,尽皆刺在臂膊上,你瞧这上头不过数百字,也不知她费了多少心力刺就。”
说至此时,目光渐转黯淡,“她虽是每隔数月便要将我叫去羞辱一番,心中的恼怒却也渐渐消褪,她刺在此处,便是指望终有一日我能得见。”
“当日屠老怪元神收魔退去,阴魔离体之际,一动念已将她体内生机灭绝,面目也已溅血损毁,我使尽各般术法,仍是救不回转。万般颓丧之下,去她房中寻着擦拭之物,她屋中冷冷清清,榻前却有数样物事。我近前一看,数根绣针,一块白布,上头血迹斑斑点点,旁边一叠花笺,封头上都是朝鲁二字……我逐封翻看,上头记的便是她每日以针刺字于臂之事,先前皆是对我乐门的各般恼恨之意,及至后来,笔下心绪不知如何渐渐和缓,自述追本溯源,这修悟心得终究得归于乐门,原来那绣针虽小,却好似她刺字于身的椽笔……”
他平日神情淡定,便是遇见抹仙教众魔,也甚少动容,此刻面上却满是苦痛之色,覃如意心下不忍,正待开口劝慰,却见他双眉一轩,再开口时面色复又如常。
“我枯坐一阵后,起身将她遗物悉数烧尽,可除了庵中起居的必备之物,也没甚么东西,正要将她尸首投入火中,忽然记起她笺中话语,思忖半日,终于将她着字肌肤取了下来,用了盐矾硝制留存。”
静默得片刻,霍然转过脸来:“阴魔当日潜伏她体内已有时日,想必已熟知其气血体味,故而据此紧缀不放,不死不休,只是此物若弃,静音在这世上便无物留存,好似从没来过这世上一番,故而我迟迟难决。”
覃如意听至此时,心中疑思顿生,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久久未弃,真只为此?这逆练乐上云霄曲之法,莫非你也不打算看一看?究竟是故旧难忘,还是心法难舍?”
此言一出,方觉甚是不妥,他所为何故,和自己何干?只是心中一阵阵潮热,却盼听他作答。
朝鲁迟疑一阵,随即毅然道:“如今手执此物,我心中犹自悲怆难平,暂无深研之意。至于将来,却也保不定有一日为证大道,再行仔细修阅。”
他此语既未否认对此术法的觊觎之意,却也表明对那庵主的思旧之情,覃如意听后微微一怔,只觉古怪之极却也坦荡至极,凝思一阵道:“你在左近寻个僻静之地将它埋藏,我以迷目避息阵相掩,去其气息,你再作上标记,想必阴魔必不能察,脱却险境后他日你自可来取。”
朝鲁依言而行,待得掩埋已毕,覃如意收针急布,将那迷目避息阵挪至此处,视其方位大小,斟酌又减了数十根绣针,最后一根绣针入土时已是气竭神乏,身子摇摇欲坠,朝鲁抢上前去,将她负在背上又大步行去。
耳畔风声捉摸不定,曲曲折折转成忽高忽低的异样声响,细细辨去,好似鼓动枯枝凋叶,时而又被万千松针破碎,嘶嘶渐至于无。涩涩睁开眼来,身前一堆旺火,身上却覆了一件男子衣衫,火光照彻四壁,尽皆凹凸不平,仿佛处于山洞之所,四处甚是洁净干爽。覃如意披衣起身,行得数步已走到洞口,果然看见那微胖汉子靠壁而坐,举首望天沉默未语,不一时又从身侧摸出个葫芦对在嘴边,喉结耸动两下,一股黄酒酸味隐隐传来。
覃如意立在一侧也未出声,离得甚近,只瞧那微光照面之像,瞧见他面颊微丰,唇上颌下髭须蓬乱,面上微露愁苦之意,和平日所见笃定持重模样大是不同。
足底放出声响,覃如意行至他身旁开口问道:“毒性可曾去除干净?”
他缓缓摇头,“此毒甚是刁钻,伏在元丹之上缭绕不去,略一分出些微神识擒捉,即转滑溜难及之形,若不理会,元丹运转时遭它缠裹,时时犹如蚁噬针刺,一身修行,能使出的不到七成。若是强行催使,脏腑立受其害。”
覃如意比照自个内景,不过差可仿佛之状,心知除非有人相助,否则此毒难以拔除干净。当下点头道:“如今强敌已去,我瞧你还是速速寻人相助,排解此毒才是。乐门众人如今四散,更当登高振臂呼集,以筹后事。我也要自个上路,寻这祛除心火的法子,不如就此作别罢。”
她肩上披衣尚未脱卸,又未听得他答话,心中竟微微失意,脚下前行数步,已至洞口,目光转至前方忽地一愣,原来火光隐隐,将洞口数尺方圆照得依稀可见,地上似是覆了厚厚一层白雪,半空中沙沙作响,仍有絮雪不住飘落。
朝鲁见了她诧异神色,轻声说解道:“前数日你一句向北,奔至此地,也不知行出了多远。这两日你昏晕之际,我歇歇停停,一路渐北渐寒,四处均是这般冰雪之景,如今我们栖身之处,正是其中的一处雪峰,实在是冷彻入骨,否则修行之人,岂需柴火黄酒御寒?”
听他此语,仍无别意,覃如意将臂上衣衫取下,伸前递与道:“此处正合我意,于我降服心魔大有好处。千里背送之恩,片语难谢,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管差遣。”
朝鲁接了衣衫,却又望住她道:“我此时还走不得。”
覃如意身子不由微微抖颤,“为何?我以为你当务之急,不是取那修炼之法研习,重振乐门么?”
朝鲁微微一笑,伸手揩去嘴边酒渍,“抹仙史花眠素,正携了媸妍二奴,在左近探寻我等形迹。”
洞口一阵冷风灌入,她只觉四处皆寒,这才记起挡风衣衫已然解去,略退回两步,说出的话语自个都觉得冷硬如冰,“那又如何,大不了将这命送上罢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不知今日如何这般喜忧不定,其唐突冒失之处,和自己平日性子迥异,一时也不及细想,忙又问道:“嗜情阴魔已无物可凭,如何还能寻至此处?”
“想必媸妍二奴和我们斗法数次,暗中又下了甚么追摄秘术?否则当日你布阵之后数日间并未追来,直至这数日日,才同了那花眠素远远搜至。幸而此法搜寻之能不及阴魔精准,她已用那搜魂摄魄魔音在这百数里方圆呼喝上数日,仍未探得此处。时值你昏厥未醒,神识潜藏未兴,我却以逆修之法暂停神识运转,这才侥幸避过。”
那朝鲁斜她一眼,自顾自又灌了口酒,“当日静音臂上所记,第一篇便是这神识停转之法,区区数百字,我早记得熟了。”
覃如意面上微微一红,原来当日疑他不舍旧物,是为这逆练功法的缘故。只不过却未料及那臂上肌肤有限,即便绣字小如蚊蚋,能有数百字已是极致,以他资质,再怎般不忍猝读,看过数遍自然记得。当日不肯丢弃那硝制人皮之事,却是念旧之心多于别意了。思及此处,更觉愧疚,不禁将话题岔开,“我们若不出洞,他三人一处处翻找,终会寻至此处。”
朝鲁摇头道:“搜魂摄魄魔音白日里三次来回催唤,原是那花眠素要教我们受其所制,乖乖自行走出。媸妍二奴却在半空中飞驰巡查,一有异动便即扑落,如今出去,实是凶险异常。”
覃如意恼道:“这般坐以待毙,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当日毁却屠明月阴魔之身的是我,我这便出洞去将他们引开,此事和你没甚么相干,你大可趁机遁去。”说完后心中一恸,不知如何自怜自伤之意顿生,一转身又向洞口冲去。
忽然听得唉嗐一声,覃如意回头望时,瞧见朝鲁正待起身,力有不逮之余又坐倒在地,口中却喷出一团黑血,不由得心中焦躁,忙又奔回,还未跑至,突地脚下一软,识海中元丹倏尔数跳,不禁也坐下地来,洞中狭小,和朝鲁只数步之遥。
随意拂尽嘴边污血,朝鲁哂笑道:“静音庵伤魔退敌,我虽修行有限,没出什么力气,只是此事终归因我而起,何况有那逆修心法已为人所悉,我如何脱得了干系?此时我丹毒难解,神识不可妄动,你心火邪魔未曾压制干净,途中又数番强使神识,此时之能,只怕还不如我,不如省省力气干坐此处,安安静静大眼瞪小眼罢。”
覃如意忽觉好笑之极,不觉莞尔,笑完之后又觉忧思未解,好似有什么极为危急之事压在心头,自个偏偏又不得其详一般。
朝鲁见她先时笑得欢畅,随即又蹙眉生忧,轻轻摇头道:“先前只道你老成持重,不料也是性情中人。”
犹如电光扯亮黑幕,覃如意悚然而惊,原来方才这一阵,自个儿忽喜忽忧,忽恼忽愁,全都似身不由己不能自控一般,相较从前修行之时的平心敛意境地大是不同,此刻神识滞涩,各般心绪压制不住,争相冒上心头肆意喧吐。朝鲁之言好似一面明镜,一个激灵后这才醒转,原来当日农家醒来,心魔不过暂且安抚,一路闹神费力,已生跃跃难宁之兆,潮涌难挡,时时现于体外化作喜忧无常之相。归根究底,却是心火意魔压制不住,隐隐有了喧宾夺主之势。
正思及此处,洞外忽又传来一阵哀声,自那北风中隐隐送了过来,一待入耳,顿生凄楚哀矜之意,覃如意双目一眨,竟然滴下泪来,哀声似有感应,呼号之声陡大,凄音在半空中长留不散,直教人要去看个究竟,覃如意不知怎地,心中一迷糊,身子站起,双脚不由自主向洞口行去。
行不得两步,便撞到一人身上,朝鲁攥了她手腕道,“这花眠素久寻不获,终于按捺不住,如今半夜也来催号魔音了。你此时神识已醒,最易受这魔音蛊惑,还不速速平心息念,以修行中的宁定之力,平复识海中的神意汹涌之波!”
覃如意为他当头棒喝,醒得一醒,忙就地盘膝,静静运转清风端凝法中的不动之功,只是双耳耸动之处,又捕听到那哀声渐细,似是连篇累牍细诉低语一般,声响愈小,愈想听清,一个恍惚,不禁又立起身来。
耳边忽然传来铿锵震慑之音,“神存无有之间,心驰万里之遥,若有所聚,则先行溃散,若有所得,则先行消弭,识海茫茫,其神空无一物,丹降于台,似转非转,基台托珠,似存非存,其上元神似生未生,或恍恍然如初生,或颓颓乎似耄耋……”
数声入耳,便将那哀音盖过,再一细体其中深意,好似生出了一道屏障,将各般物事皆都摈弃在外,神识循了语意而行。渐渐便似水蚀细砂,体中躁动之意渐渐消减,元丹果然有了似转非转之意,原来识海中神识满蕴,如今瞧去却好似一片空无。
过得数刻,覃如意神意内视,满目蒙蒙昧昧混沌之象,身子依壁未动,好似和洞壁长作了一处,忽然元丹轻振,体中原本极为低伏的神识为其牵引,抽动如丝后贴了后背潜入洞壁,渐渐行远分细,仍不断裂,遥遥向前不止,也不知过了多久,已在山中遍布,一时间神思如目,整山动静尽都收入眼内:峰顶数只雪鸡悉悉索索,正挤在一处瑟瑟取暖;一棵松枝上,积雪堆承不住,嗤啦啦轰然落地;忽地头顶一道白光掠过,妍奴持了袅丝拂尘左右梭转,却没察觉出丝毫端倪。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神思疲乏已极,微一动念,倏尔之间便如长鲸吸水般全盘收回,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好似魂魄归体,听得耳畔魔音已止,眼前天光大亮,对上朝鲁双目,只见他盯了自己,神情甚是古怪。
朝鲁奇道:“先时情势危急,我以钧天广乐之音,将神识停转之法送入你耳中,幸而你立时领会,行使得法,果然将神识屏至细微,只是没料到功行一周天,神识应有所损耗,如何见你满面神气完足,较那先时还强了些?”
覃如意微微一愣,突然记起神识低伏之后,元丹忽有所感,不自觉使上了千丝百结术中的抽丝之术,将那神识捻至细缕,逐根拨散开来,细微至极处,便和四周景物融作一处,任那花眠素修为如何高深,也难探查至此,这般神识细分后又在掣回,好似将其在外锻造滋养了一遍,待得回聚体内,隐隐又增强了一分。
不过一轮神识聚散,覃如意自觉心中宁定许多,元丹上蓝目烁烁,已呈欲睁非睁之势,滞涩之感一扫而无,元丹上千花碧影之毒已消去大半。自忖方才这无心化散为导之举,于自个体内伤势倒大有好处,如今已心神安定,其中曲折却不愿详述,只立起身来,对了朝鲁谢道:“承你功法之助,非但躲脱魔音之惑,此法更能助我降服心火,此刻神识畅行无阻,想必已然无恙。”
朝鲁点头叹道:“想不到这逆练之法,于你大有裨益。我这两日细细推敲,此法全是教人如何销蚀神识、毁减修行之道,除了应付这搜魂魔音尚有用处,平日里若要照此修行,岂不是自取灭亡之道。嘿嘿,原来她心中终究余怒未消,仍留了制我之法……”
覃如意心中一动,瞧见他满面惆怅之色,略一迟疑,便觉这嘴再难张开。
举目四处银龙倒挂,脚底轻软似绵,满目尽皆茫茫,唯有前方数十丈处,地上却冒出数只黑压压物事。妍奴掠行数步,细看片刻,袅丝拂尘卷起,已将其纷纷扯出。碎末飞溅之中,现出数只朝天而立的僵直雪鸡,通体皆碧。忙不迭退开数步,心中气恼,口撮啸声相召,不一刻便有乌光遁落,现出一宫装洼面男子,正是媸奴。
妍奴厌声道:“你若嘴馋,吃几只就是了,余下的为何还要将它悉数整死呢?”
媸奴细看一阵,摇摇头道:“我虽不忌口,这般要紧关头,哪有心思捉此蠢物?”
妍奴拂尘直指,尘丝抖得劲直,“这上头的碧影之毒气息虽弱,却也瞒不过我去。”
媸奴却不理会,只将那雪鸡尸身翻来覆去细察,“这确是千花碧影毒发之象,只是毒性已极为低微。若我施展,只消半瓣红花,其碧影之息就能将方圆里许的活物毒倒,更何况这数日全心搜地,并未施展此术。”
妍奴立在一侧不住冷笑,“我们在此处已探查数日,皆因你说已下得此毒,依了毒性气息追至此处,如今好容易觅得蛛丝马迹,你倒又说此毒不是你所下,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