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之下
作者:射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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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胡说
创建时间:2014-01-04 04:02:04
最后修改时间:2014-01-04 04:02:04
葬礼的情节在美剧中并不鲜见,除了地点时间人物以及下葬的丧者不同,其仪式与过程基本上大同小异。室外的葬礼,参与者应当身着黑色衣衫出席,似乎并未禁止女士化妆,因为为了保持仪容完整连死者都要敛妆(参见美剧《六尺之下》),因此经常可以看见一个唇红脸白头戴垂丝遮阳帽的女士站在人群的醒目位置,用一块不曾怎么浸润的手帕堵住嘴角抽泣,同时兼做揩拭眼角。吊唁仪式并没有规定的场合,室内室外皆可,吊唁的过程倒都整齐划一,由死者生前的亲友依次上台发表吊唁之词,由远及近,由疏及亲,一般情况下,多半是一些励志暖心之语,很少有哭到泪崩后扶棺不起的惨状。从整个葬礼过程来看,倒象是一幅暖心励志的温馨小品,或者是一碗疏散积郁的心灵鸡汤,所有的跌宕起伏均在控制范围之内,哀则哀矣,未至心死。
然而C国地大物博,又兼风俗各异,葬礼的规矩则要繁冗讲究得多。C国人常说红白喜事,仅仅从字面上理解,死人应该是值得庆贺的,因此,这一冗长的过程中,既充满了仪式上的喜剧元素元素点缀,又掺杂了C国人传统的哀矜痛切之情。
丧礼的重头戏从落材开始。说到落材,实际上就是入殓,将已逝之躯放入早已备好的寿棺内。我对这个拗口的称呼一直难解,认为还不如落棺来得直白明了,某一刻脑海中灵光乍现,“落棺”音同“落官”, “落材”音同“落(lao四声)财”,其谐音寓意截然不同。所有的理应到场的亲朋好友在这个场合必须出席,否则容易招人诟病。落材前吊唁者一一叩拜后上香,列成长龙,围着遗体绕转三圈,孝子孝女们或扑在棺前恸哭不起,或跪在一旁泣不成声,然而就有亲朋乡邻们来挽扶开,最终,逝者终将“落材”。
入暮时分,陆续就有人开始搭建歌台,县城里都有专门的丧礼演出团队,四五个红男绿女身兼主持、主唱、伴舞、唱戏的重任,一套衣服便是一个角色,一副面孔下又是一段人生。所有的节目都由陪伴守灵的亲友出资,以点歌的形式来粉饰这一片热闹掩盖下的哀矜。村里的熟识故旧、老老小小都赶来看戏,一个塑料凳,一块白布或长或短,用一束麻线缠系腰间或折戴头顶,望着台上的那一片喧嚣不自禁露出微笑。然而演出团队在声嘶力竭的同时可没忘记此行的重任,除了LED字母滚动播放各位点歌亲友的名字和点歌金额,主持人在节目的间隙还要不断地倾尽全力地提醒那些蜗居一旁、以为能躲过一劫的亲朋,直到他们无奈地走到点歌台前为止。这一段是整个夜晚的最为“喜”悦之处,玩笑声、不合时宜的流行歌曲声、分团聚群的八卦闲聊声组合成了一片喧嚣的背景之音,一刻未断地萦绕在丧棚之上,这个时候如果有昏庸而又眼力欠佳的神袛从半空路过,只远远瞧这一处热闹和声响的话,真会以为人间在办一场可“喜”之事。
老人们说以往并没这么多热闹场合,只有几个歌师唱彻一整夜。时代在变迁,农村的葬礼风俗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歌师的传统并未全然被抛弃,只是地位明显被降低了。歌师的出场被安排在歌舞秀之后,专业演出团队曲终人散后,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十点半,歌师们携锣带鼓这才匆匆登场。他们没有炫目的舞台,只是三个人蜗居在丧棚的一角冷清开场。这时候寒意渐侵,除了守灵的寥寥数人,其他人多半已找了避风处打盹。
夜晚渐渐静谧,然而歌师古朴的声音宛如穿越时空,跋山涉水从不知名的洪荒里游蜒而来,它在某一刻里拽住渐渐迟钝的耳朵,扯紧毫无防备的神经,然后攫取听众的心脏跟随其一起脉动。
“老人家驾鹤……归向了西……诶,魂魄儿……舍不得……离。我那个作怜的老头诶,从今日起我就要把你诶弃。年纪轻轻就嫁到你家,泥房瓦屋里从没嫌弃,一碗饭也要分成两个人吃诶,你帮我来我帮你。好容易儿女都拉扯大了哇,孙子外孙也一溜儿齐,本当正应是享福时诶,那晓得老天要我和你分离。老头诶,从此后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饿了记得吃饭诶冷了记得添衣,困了就困冷被窝诶,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爱惜。老伴儿从此去享福诶,只可怜你一人孤寂寂……”
“老人家驾鹤……归向了西……诶,魂魄儿……舍不得……离。我那两个孝顺的儿崽诶,从今日起我就要把你诶弃。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好不容易也看到你们都娶了妻,楼前也有高堂拔地起诶,老人家我鬓发也日渐稀,本指望陪你们乐呵呵,一转眼已是永别期。乖崽诶,我也怕黄泉道上把路迷,我也怕一个人冷凄凄,儿诶,逢年过节要念着你娘哇,莫忘了烧纸放鞭期,娘盼你们事业有成诶家和顺,那我走也走得有福气……”
“老人家驾鹤……归向了西……诶,魂魄儿……舍不得……离。我那三个乖亲女诶,从今日起我就要把你诶弃。想当年生你们吃足了苦,你们也没过上好日期,如今盼来了新时代诶,王母又召我撒手把鹤骑。乖女诶,从此后你们的头自梳诶,龌龊了的衣服自己洗,自己的孩儿自己带,老人家我再不管东也不管西,想娘了就看看墙头像诶,千万莫要伤心啼,只要你们过得好诶,娘才能舒心意……”
“老人家驾鹤归向西诶,魂魄儿舍不得离,摸到了屋旁后院中诶,辞别了猪狗辞别鸡,那些畜生诶,再也莫把我找食要诶再也莫朝我啼,只盼你们发狠长诶,莫乱跑来莫生病……”
“老人家驾鹤归向西诶,魂魄儿舍不得离,摸到了碗柜灶台边诶,辞别了碗碟辞别筷,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把你们擦来把你们洗……”
从老伴、儿女、孙与外孙、兄弟姐妹、姑嫂妯娌、姑姨表堂、村中邻友,乃至鸡鸭猪狗、桌椅碗筷,人无亲疏、物无巨细,不舍之情全在四五个小时的嘶声吟唱中一一详述,低回时响锣过门,高声处鼓点助力,孝子孝女们触景生情,几度扑到在棺木旁,一次又一次地被旁人扯开。
我与逝者不算至亲,她在世时接触也不多,看到这一幕虽然动容,但也不至于失态,只是在某一刻脑袋放空,忽然想起关汉卿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然后想到将来某一天母亲的故去,更远的某一天,女儿抱住我的黑相框的恸哭神情,不知怎地,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然而我自己,的确是不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