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了一整夜，睡梦中仍能听到隐约呼啸。早起一看，池塘背风的角落飘满了枯黄柳叶，想必就是风们昨日的战利品。

一到年底，种种事情便蜂涌而至。检点年初计划，多半仍停留在纸上，未免沮丧，却也是拖延症的必然结果。这就是为什么要分出时间间隔的缘故吧。对于时间来说，每一分每一秒固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比如说新年、生日，其实也是和平常一样的日子。但对于人来说，将之划分为日、月、年这样的周期，就有了新的希望。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仿佛许多事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当然，最后还是因循往复，付之东流了。

表姨临走，烙了韭菜蛋皮虾米馅的饼，又煮了几只螃蟹，慢慢剔出蟹肉与蟹黄，和上蘑菇白菜，包了一顿饺子。想起此后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滋味尤其黯然销魂。饭桌上说起一个刚刚去世的老家亲戚，论辈分应该算我的表哥，年纪却要大过我妈。我没见过这人，便只听她们老姐妹俩闲话。

这人的父亲是我外公的侄儿，很早就参加革命，战功赫赫，在当地非常有名气，传说他会功夫，而且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解放后他来到南京，在政府部门里，大概算是局长之类干部。这在乡人心目中，算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了。突然有一天，出事了。这人开枪打死了自己老婆，然后自杀身亡。

直到现在也没人说得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绯闻说他看上一个女人，要和老婆离婚老婆不同意，但这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想象。据表姨和妈妈分析的结果，这人很可能有忧郁症以及隐性的疯癫遗传：他父亲当年也是无缘无故自杀的。他们家的男丁，无论小时候如何聪明伶俐，成年以后几乎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异常，简直像是中了某种诅咒。

很快此事就在这个大表哥身上得到了印证。当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因为聪明过人远近知名。性格好，长得也好，村里办社戏，照例要选他去做童男。他比我妈妈小了一辈，年纪却大，理所当然地成了孩子王，带着一众娃娃满村跑。“米哆哆哆发米来，来哆西哆来哆哆，打油买菜，全为你这个小讨债”——妈妈学唱起当初他带着大家一起唱的童谣，绘声绘色描述当初时光。

诅咒一般的恶运在他十八岁那年降临，一夜之间，这人疯了。笑眯眯地说胡话，一个人手舞足蹈，唱唱跳跳。问题在于，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神智，有时甚至还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他曾拿刀砍去自己的手指，因为幻觉中有人对他说，他拇指里藏了个妖怪，砍掉了病就能治愈。说起来真是古怪：当他是疯子的时候他很快乐，当他是正常人的时候他很痛苦。

慢慢的大家也就习惯了把他当作疯子对待。有意思的是，神智失常了，智力还在。他能背诵整本的三国演义，心算比谁都快，不差分毫。甚至还有些非常奇特的预感：某次我妈回乡，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念念有词说，萍姑来了。而那时我妈正好走进村口，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晓得的。

这人就这样活了六十多岁，然后在去年的某一天安静死去。这么看来，正常人和疯子其实也没太大区别，只是所处的世界不同。常人可以和外部世界联系并沟通，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法则；疯子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觉得他们奇怪只是因为他们的世界我们进不去，他们的法则我们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