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人生——关于《白色城堡》
作者:小号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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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故纸闲言
创建时间:2008-01-19 17:47:56
最后修改时间:2008-01-19 18:32:19
看完了《白色城堡》,而后发现,自己受骗了。这根本不像腰封中所形容的,“一部历史小说”,而纽约时报的那个评价:“卓越地调和了太有主见的西方和太过随俗的中东”更是扯淡。如果不是美国人习惯将他们所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联系上石油,就是编辑特意挑选了一句看起来有卖点却不重要的评语。
首先这决不是历史小说。相反,尽管提到伊斯坦布尔大瘟疫以及土耳其与波兰的战争,甚至在开篇处强调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们的冲突,历史与宗教背景对于这本书根本不重要。大多数具有时代感和现场感的词汇都被替换掉了,那些叙述即使换个地方,换个主角,比如马可波罗和中国皇帝也照样成立。作者给我的感觉是他根本不在乎所处的时代,根本不在意周围环境。即使唐璜里关于土耳其的描写也比这个详细——尽管不真实。我称赞过《康德的诅咒》里那些细节描写,冬日的普鲁士,肮脏却温暖的小酒店,当你看到那些文字时,仿佛鼻端就能感受到雪花的凉意,闻到来自地底囚室绝望的血腥气。但《白色城堡》则恨不能让读者忽略这一切,甚至环境与氛围描写都欠奉。我们知道城中发生了大瘟疫,可我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如何,人们又是怎样想,这些被尽可能地虚化了。大仲马将历史比喻成挂小说的钩子,帕慕克本人,大约是连挂都懒得挂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想要表述的东西上面,此外一概不予分神。
作为一部小说,《白色城堡》篇幅很短;作为一部哲学小说,它足够冗长。哲学小说,这是我对它的定义,当然你也可以用别的形容词,或者对我的定义大摇其头,然而至少目前,它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个。通篇看来,它的节奏好极了,从开头到结尾,始终保持着一个恒定的内在节奏,这是一流小说作家才能做到的事。但另一方面,看完之后你会发现他其实很狡猾地利用了这个节奏,让你看了一堆故布疑阵的障眼法。和一个不动声色的人闲聊,然后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走,这样的经历很多人都有,帕慕克则是此道高手。像文中的“我”一样,他能让你相信粉红猫与银色飞翼牛的存在,并且深信那些念头和形象其实来自你自己的记忆。小说家本质是魔术师,他创造了一个莫须有的世界,让读者在其中短暂地活一回,而后死去。
还是回到作品本身上来。简单地说,这事实上就是个交换人生的故事。写完这句我想我找到了编辑们在腰封上玩花样的初衷。是的,这是个煞风景的结论。如果将之坦呈于开端,阅读的乐趣将丧失大半。平行空间不同的自我——用这种滥俗的科幻题材来比喻这本小说,似乎也很合适。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人试图发现自我、试图解开“我是谁”这个秘密的过程。
索然无味啊,索然无味。真不应该做这样的判断,它几乎把我刚读完时被煽动出来的一些热情完全浇熄了。表面上看,这是两个男人的故事,但是并不涉及友情,因为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它让读者玩一种“哪些是他,哪些又是他”的游戏,就像故事里苏丹曾经做过的那样。对于霍加来说,与“我”的相遇是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正是这桩偶然的奇特事件让他执著于有关“我是如何形成的”这样一个千古命题。帕慕克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利用了所谓的异国风情,以及两个相似的人将这个命题以及由此引起的追寻变得耐人寻味。而一旦看清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这种小小花招便显得有些让人生气。
于是看到霍加与“我”,两个人的人生从相遇开始逐步接近,在彼此裸身照镜的那一天完全重合,之后,霍加向着“我”的道路走去,“我”则踏上了霍加的路。交换从那一天已正式完成,而不是在结尾。
值得关注的另一件事,是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他们”和“我们”的分别,以及霍加为解答这个问题作出的努力。起初他拼命想要寻找其他和自己相似的人,比如说年幼的苏丹,他曾竭力想让其成为受到自己影响的那个“我们”,最终还是失败了,并因此非常失望。后来他开始执著地从不同的人身上寻求答案,“他们”的秘密,“他们”的罪恶感,“他们”为何会成为“他们”。表面上看,它出自求知欲,事实上却是因为孤独感。在遇到“我”之前,霍加并不孤独,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在遇到“我”并发现了“我”就是自己之后,生而孤独的感觉几乎令他像外祖父一样,变成一个疯狂的人。
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博客上流行的问答游戏。之前已经考证过这种游戏的源头,似乎就是普鲁斯特问卷的变种,但少了一些心理探索,多了些娱乐成分。此外还有真心话大冒险、接龙等论坛游戏,也都是从此而来。这类问答当然没什么实际意义,但由此却产生一个疑问:我们当真关注他人心中所思所想么?如果答案为是,那么目的又何在?霍加的行为或许可以作出部分解答。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一切都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
书中最后,变成“我”的霍加走向白色城堡,怀着多年以前“我”对重回家乡的渴望。故事到了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而它的完整甚至让我有点遗憾,仿佛被牵着鼻子在伊斯坦布尔与威尼斯之间绕了一圈,看到那晚光怪陆离的焰火,却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地回来了,无法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正如“珍珠母贝盘子中的桃子和樱桃”,由始至终,它们一直在那儿,连颜色也还是原先那样,光泽红润,完美得像是塑料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