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九十三回中的一段，节录如下。

行者道：“师父，你好是又把乌巢禅师《心经》忘记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经》 是我随身衣钵。自那乌巢禅师教后，那一日不念，那一时得忘？”行者道：“师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师父解得。”三藏说：“猴头！怎又说我不曾解得！ 你解得么？”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声。旁边笑倒一个八戒，喜坏一个沙僧，说道：“嘴脸！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里禅和子，也曾见过说法？”三藏道：“悟能悟净，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

这一段其实是铺垫，有了它，后文才有摩诃迦叶因不得人事，拿无字真经给三藏的情节。吴承恩善讲寓言，孙悟空是心猿，便是“心”，由心直接生发的悟，当然无需文字。因此真正懂得的人也不是博览经书的玄奘，却是一字不识的猴子。其实无字经方是真解，而用凡间金银去换来的经文，终不过是一场文字障。

文字是沟通的工具。以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则有点怀疑。大多数情况下，文字无能为力；有些情况下，它反而会造成误解。误解有两种，一种是真实不懂，一种是有意曲解。曲解也有两种，一种是善意的，因为自己主观经验而将事情也想象成那副模样；另一种则是恶意的，为了某种目的歪曲原意，将文字作为自身的工具。无论哪种，最终都成为了通往真相的障碍。

比较奇怪的是，最末一种最为常见。典型如文字狱，从满篇文章中抠出些字眼来，而后作诛心之论。这种方法后来也被用到了论坛上，当初总结的拍砖经验就有一条：与其攻击主要论点，不如抓住文章中的某一句话。盖主要论点多半是深思熟虑，逻辑性强，攻起来比较困难，而要想全篇不出漏洞，则几乎不可能。比如说，对方文章中引用一句日本名言，便说他媚日卖国，十恶不赦；不小心出了个常识错误，便说他浅薄疏漏，什么也不懂。至于曲解，更加容易：主张宽容看待两性关系的说他支持滥交，道德沦丧，反对盲目复古的说他数典忘祖，抛弃国粹，等等等等。先将人打上派别烙印，从人格或人品上予以毁灭，之后便可不战而胜。

这方法很有效，例证就是媒体也大量采用着。用一句话，或一个观点做出耸人听闻的标题博取眼球，其实不过是毫毛分身，和正主儿毫无关联。道德与政治立场，这是两个最常被借用的大帽子，尽管多数事情其实与此无关。驳斥一个观点很难，但要宣布一种立场则很容易。到了最后，辩论就变成了道德晾晒场。文/革中，辩论双方上台，首先便要亮明出身成分，是贫下中农还是革命干部，至于黑帮子弟，那是连发言的权利都没有的。这些，已经不是文字障能够形容，只能称之为魔障。

所以另一条经验便是：永远不试图说服别人。大多数人根本不看对方观点，只会按照自己思路走下去；极少数人能看到别人的一两句话；几乎没有人能够真实领会另一个人的思想。说的好听些，叫做“误读”，而误读的本身是不可消除的，正像文字障的存在。说到底，它源自思想，思想千差万别，用于表达思想的文字便也随之幻化成各种形态，仿佛魔镜中的世界。

我因此也会怀疑文字，特别是那些看起来过于神圣或过于激昂的东西。然而自己又到不了即心是解的地步，只好在文字编织的真相与谎言中跋涉下去。捧着紫金钵盂化缘，揣着明白找胡涂的事，还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