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2006.8.17

　　他蜷缩在石墙后面，小心地窥视着外面的情况。
　　石墙外面是一条宽阔的乡间公路，公路的对面是另一道石墙。他知道，对面那道石墙后面，有两个人在等着他。他的任务就是穿过这条公路，去跟那两个战友会合。
　　一个背着MP50自动步枪的德国士兵，迈着机械的步伐，在公路的边缘走过来走过去。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这个士兵的节奏。等到对方第三次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他从石墙后面扑了出来，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匍匐穿过公路。他不能站立，否则一定会被远处岗楼上的德军狙击手发现。
　　石墙就在眼前了。他抬起头来，不禁冷汗直冒。他只顾埋头前进，没有发现自己稍稍地偏离了方向。他爬到了一个死角，从这里是无法翻越石墙的。他迅速调整方向，爬向最近的缺口，同时暗暗祈祷来得及在那个德国士兵转过身来之前消失。
　　再过一秒钟，他就在要消失在石墙后面了。但是他突然有了被发现的感觉。
　　“砰！”
　　熟悉的MP50的枪声传进了耳鼓。他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中弹了。
　　“Alarm，Alarm!”
　　德国士兵用生硬的口音在喊着。一群群穿着制服的德国国防军和党卫军士兵从各个地方涌出，向这个方向奔跑过来。
　　他知道，任务失败了。

　　他蜷缩在石墙后面，小心地窥视着外面的情况。
　　那个背着MP50的德国士兵仍然用同样机械的步伐，在公路边缘走过来走过去。他在心里小心地校准了方向。等到对方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他从石墙后面扑了出来，奋不顾身地再一次爬行穿越公路。
　　已经爬到了石墙的缺口，他马上就要消失了。那个德国士兵还在向相反的方向走着。他松了一口气，可是转眼之间，又一次吃惊得目瞪口呆。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德国士兵。这时候，对方正好走到离这个缺口最近的地方，视线正好刚刚够看到他。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对视着。
　　他听到哗啦啦的上枪栓的声音。随着MP50震耳的枪声，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震动。一下，两下，三下。
　　“Alarm”的声音响成一片。

　　他蜷缩在石墙后面，小心地窥视着外面的情况。
　　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厌倦情绪了。第一个德国士兵又一次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第二个德国士兵还在很远的地方。他在心里小心地校准了方向，扑出石墙，爬向公路对面的缺口。
　　当他终于经过缺口，爬进一个任何德国人都不会发现的死角，看到那两个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的战友——贝蕾帽和司机——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我总会成功的，他对自己说。如果失败了，我还可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不过就是再来一次。
　　“休息一下，”贝蕾帽说，“我们在观察对面哨所的德国人。让我们研究一下他们的活动规律。”
　　他趴在地上，看着远处草地上的那个德国士兵。对方穿着和刚才那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灰色制服，背着MP50自动步枪，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过来又走过去。
　　……一种比他所经历过的任何危险都更加可怕的冰冷的感觉，突然一下子浸满了他的心灵。

　　“你说什么？”贝蕾帽奇怪地问了一句。
　　“这不是真的。”

　　司机也在奇怪地看着他。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这阳光，这草地，这天空，这些楼房和公路，这些德国人和他们手里的MP50，他们都不是真的。还有你，和你，你们也不是真的。你们根本就不是活着的人。”
　　他盯着战友的脸，慢慢地说，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许，是他们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他疯狂地站了起来。远处德国狙击手的十字准星立即锁定了他。
　　他没有听到“Alarm”的声音。光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他从深黑的睡眠中醒来，听得见自己的喘气声。
　　下午的阳光已经照进了这个房间。窗外传来了夏天的风穿过树梢的呼啸声，熙熙攘攘的人声，过路汽车的喇叭声。他躺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然后他慢慢地起了床，走到电脑桌的面前。
　　桌上和这个房间的其他地方一样凌乱不堪。一台硕大的三星17寸CRT显示器占据了最大的一个位置。Acer的键盘和滚轮鼠标都已经磨得发亮发黑。一堆《电脑商情报》和《大众软件》，和一本艾尔默·莫德的《托尔斯泰传》，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一个破烂不堪的小纸盒上面，印着制作粗劣的“盟军敢死队2”的字样。
　　他启动了电脑。Windows 98五彩缤纷的logo照亮了他的瞳仁。也许是因为电脑的配置太差，在等待这个logo在屏幕上消失的时间里，已经让他来得及记起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
　　大学毕业一年以后，他从原单位辞职了。他放弃的是一份优裕稳定的国家机关的工作，曾经让很多人羡慕。他没有去寻找新的工作，而是回了家，把自己和一台电脑反锁在房间里，每天早上8点睡觉，下午4点起床。
　　两年过去了，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正常的身份。所有现实中的朋友都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父母激动的声音也渐渐变小了。他脱离了真实的世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用非常稳定的手握住了Acer的鼠标。

　　一只花纹彪炳的美洲豹踞坐在屏幕的中央。在它左边耳朵的上方，有一个一枚手雷的图标。Commandos II。
　　他把鼠标移动到手雷上，双击了它。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道石墙的后面。德国士兵的脚步声单调地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沉默着，等到对方第十次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时，他从石墙后面扑出来，爬上了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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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我所站立的土地塌下去了，我的脚底下再没有什么了。我赖以生活的理由不再存在，我没有了可以让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的生命停止了。我可以呼吸、饮食、睡觉，我不得不做这些事情，可是，没有生命，没有希望，没有我认为合理的希望可以让我去完成它……如果有一个仙人下凡来，告诉我要求什么他就可以给什么，我却不知道我要要求什么……”

　　在爬到公路的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停住了。
　　德国士兵仍然背对着他，往前走着。在对方回过头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爬到那个缺口。但是他没有那么干。
　　他趴在公路中央，也许就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掏出手枪，朝德国人旁边的地面开了一枪。

　　德国人迅速转过身来，用没有表情的脸面对着他。
　　这种火力的手枪是无法一枪致命的。唯一的后果只会是，枪声触发警报，然后他，以及他的战友们，都在德国人的乱枪中丧生。他完全明白这一点。
　　在德国人开火之前，他朝着对方的鼻子狠狠地又开了一枪。

　　震耳的枪声中，他默默地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屏幕左下角的头像变成了一具白色的骷髅。任务失败了。
　　再来一次，他对自己说。
　　音箱里响起了激昂的背景音乐：A Storm Is Coming。屏幕上出现了主菜单。他点击Load Game，但没有反应……恢宏而充满张力的音乐突然固定在一个音上，变成了刺耳的噪声。
　　他转头去看窗外。灿烂的阳光下，一群孩子正在欢笑着冲出校园的大门。鸽子在高高的天空上飞翔。一切都具有无与伦比的真实性。

　　“你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柔和而巨大，即使是Creative 7.1音箱的效果，也无法比拟。
　　光线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他再一次从深黑的睡眠中醒来。
　　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按亮了床头灯。AKEA节能灯柔和的光辉立即照亮了房间。这个房间有着白色的天花板和墙，淡黄色的木地板，充满简约主义气息的家具。他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记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他慢慢地起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走过洒满阳光的客厅。整个房子都非常安静，没有人声和任何其他的声音。他走进书房，在一张黑色真皮座椅前坐了下来。
　　电脑桌上摆着一台ViewSonic的20寸宽屏液晶显示器，一套黑色的Microsoft键鼠套装。除此之外，还凌乱地放着一些光盘，一个正版《盟军敢死队3：目标柏林》的包装盒，一本阿诺德·汤因比的《历史研究》。
　　他启动了电脑。Windows Vista简洁的黑白logo照亮了他的瞳仁。也许是因为尚未正式发布的Windows Vista测试版对电脑配置的要求太高，在等待这个logo在屏幕上消失的时候，他又有足够的时间，记起了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
　　他供职于某家跨国公司，拿一份可观的薪水。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和汽车。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用于娱乐了，但还是在硬盘上保留了几个游戏。昨天，他刚从一次冗长的商务旅行中回来，吃饭，洗澡，昏睡。
　　启动完成了。在Windows Vista鲜艳的绿色草叶背景上，带有毛玻璃效果的Aero风格的大图标之间，他找到了那枚手雷。
　　他沉默着。西伯利亚的冰雪，缅甸的丛林，斯大林格勒的火光，太平洋的海水，巴黎的铁塔，柏林的勃兰登堡门，象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还清楚地记得他趴在公路上犹豫的感觉，记得他恶狠狠地朝着那个德国人的鼻子开枪时的心情。那是梦境，还是遥远的青春年代留下的记忆？但这已无关紧要。

　　“罪恶、痛苦和悲伤的根源在于，有感觉的生命在现象世界的短暂旅途中脱离了现象背后超时间的真实；回归这种真实，是治疗我们这个病态世界的各种弊病的唯一有效的方法。神交、寂灭和毁灭乃是返璞归真的不同形式。它们是一种完成的不同象征。这种完成是不可言喻的，因为它们是人类在地球上短暂的生命体验的反题。他们是同一主题的不变调：从不和谐返回到和谐，或者用中国的术语说，从阳回到阴。‘回到它那里，万千归一。’‘不可言喻的境界，在这里完成了。’”　　

　　他把鼠标移到手雷上，双击了它。

(本贴由左轻侯最后修改于2007-01-10 23: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