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一)
作者: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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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贪文忘尾
创建时间:2007-03-18 11:26:29
最后修改时间:2007-03-18 11:26:29
玉莲寺的钟声惊扰了晚归的乌鸦,天上突然黑压压地飞起了一片。红得凄厉的晚霞渐渐灰下去了。再过片刻,又是一个黑夜。
关山门的小沙弥颠颠地跑上来,他不比门槛高多少,力气还不够大,只好一扇一扇地把那三四寸厚的山门推合,然后再拖一根粗竿子把门抵住。门缝将闭之时,他看见山门外的石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戏装的漂亮女人。头上的凤冠有三尺高,每一颗颤动的珠子都在黄昏的幽暗里闪着柔光。
这孩子懵了。把小脸贴住门缝呆呆地望住那女人。
那女人见门要关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满脸笑意。她脸上的油彩几乎都融在汗水里,一道道的红白黑。这是个深秋日,她却热成这样。
等小沙弥意识到她手中抱住的是什么东西时,已经来不及将最后一丝门缝闭严了。那女人倏的伸进一根手指,卡住门不让关:“小师傅,小师傅……”她的声音婉转清亮,是个唱戏的没错儿,“小师傅行行好,把我的孩子收了去吧……”
小沙弥没有动,只是死死地抵住门不让她把门扒拉开了。她的那根指头在门里一翘一翘的。一边加高了声音:“小师傅……你行行好……”
“本寺从不收留弃婴,你到城里的慈善堂去吧。”一个声音突然在小沙弥背后响起来,小沙弥一吃惊,手上松了劲,门哗地一声就被外面的女人推开了。小沙弥跟着坐到了地上。他很委屈地说:“师傅,我一直挡着门不让她进来的。”
玉莲寺的住持德善站在门里。
那女子弯着腰靠在门框上,水袖里裹着个细瘦的小身躯,笑得十分烂漫。“师傅,行行好,收下这个孩子吧……”
德善摇摇头:“满世界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么个穷庙,哪里养得起孩子。”
女人说:“不求别的,只求他有口粥喝。”
德善接着摇头。不是他心狠,实在是寺里太穷了。玉莲寺山下的几个村子年年都饿死人,他能做的也只是布一点米汤,从来不敢收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家送来的多余的孩子。
“城里的慈善堂还收些养不了的婴儿,你送那里去吧。”
女人笑着说:“我去过了。他们不要。”
“为什么不要?”
女人的笑容里有了一点奇怪的腼腆。她迟疑了一瞬,将牢牢裹住小孩的两片水袖打开。露出一张白到透明,精美得让人惊惧的小脸。他有一个翘起来的小鼻子,沉睡的两只大眼睛合住的一弯上,长而卷曲的睫毛像初生幼猫的绒毛般轻柔绵密。
德善顿时失色。
“这是……这是……”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她还笑着,却淌下两行眼泪:“我该死,我该死!我本来要掐死这个小畜生,溺死这个小畜生!可是,他到底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活肉!我下不去手!师傅,你行行好,收下他吧,把他当个猫儿狗儿养,有残汤剩饭给他吃点,有个棚儿圈儿给他睡着,我这个罪人到死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她一边笑一边磕头。一边扑簌簌地流眼泪。
德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八国联军那些洋鬼子进北京的时候,这个女子遭了大罪了。这大罪,她现在还受着。她活着一天,就要剜心剜肝地受一天。尘世中再也没有她的一片容身之地。她不再是个人,不过是个还有几分形骸的孤魂野鬼罢了。
那女子虽然有些疯气,倒很识趣,见德善不说话,便把孩子放下,再给德善隆重地磕了一个头,站起来掉头便跑。转眼就没影了。
小沙弥看着地上的孩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抬头望望师傅。德善指着门说:“去把门关起来。”小沙弥忙去关门。德善弯腰将孩子从地上捡进怀里,看着那小脸。孩子猛地把眼睛睁开了。眼珠子幽黑幽黑,透着森森的绿气。他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那么若有所思地看着。
德善对正忙着拖木杖的小沙弥说:“看月,这个孩子就放在伙房吧,今天的事情,寺内寺外的人,对谁也不能说。回头给他做个黑布罩子,把他罩上,若被人瞧见了,就说是身上有怪病不能给人看。既然把他收下了,能养活他多久就养活他多久罢。”
看月点头道:“嗯。”
德善又说:“他是你的师弟,就叫……叫看秋如何?”
看月又点头道:“行啊师傅。”
这时,他们都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不由得停下说话,静气听着。是个女人在唱昆腔:
秋风骤起,北雁飞急,黄花遍地。行走且看霜过处,点点都似血淋漓。曾听教,天命定,不由人,可怎堪天又欺我,坎坷伶仃,无处将身寄……
声音慢慢淡去了。德善低下头来,见怀中的婴儿,也侧着小脑袋,眼睛望着天空,一副出神的样子。象是在捕捉那空气中遥远缥缈的最后一丝歌声。仿佛他也明白,那是他母亲在世间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感觉。
从此玉莲寺中就出现了一个黑布罩体的怪人。寺中的和尚对他的来历也不明就里。他从小就一直住在伙房,从他懂事时起,除了扛柴之外,一步也不曾离开伙房。大家都叫他黑罩鬼,只有看月知道,这个黑罩鬼的名字叫看秋。
德善在最饥饿最嚣乱的混战年月里,为了僧众们的生计,将玉莲寺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最后玉莲寺几乎是一贫如洗。他一直将自己的一点点口粮匀给伙房里的看秋。民国前一年,德善圆寂。他嘱咐看月继续照料看秋,连他也想不到,他竟然将这个孩子整整养活了十一年。这十一年中,他从来没有见过看秋把黑布罩子拿掉的样子。对德善来说,看秋有一点抽象。
看月领了德善的话,接着他看顾着看秋的生活,再稀的粥,他也总忘不了给看秋匀一点儿。他也常常去伙房,有时教教看秋说话认字。看秋似乎脑筋不太好使,一个字教十几遍也认不得。长大了见了些人世悲凉之后,看月就猜想,这是那个女戏子怀看秋的时候吃了太多打胎猛药把他脑子打坏了的结果。看月也不曾让看秋拿开黑布罩,这只是因为他对通身被罩住的看秋习惯了的缘故。和寺中其他的和尚一样,他渐渐地想当然以为看秋就是那个模样。他从来不去想看秋究竟长什么样。只有看秋露在黑布罩外面的那两只大眼睛偶尔从黑影里闪出来,黑到发绿的眼神,会让他偶尔突然想起那张粉团玉琢,围着一圈金黄细碎的小发卷的小脸,还有那在一个婴儿脸上显得太过于老成的忧愁。
又是十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各地都在打仗,战火一会南一会北。寺里的和尚们有不少都陆续还俗,散去了。最后刚满三十岁的看月不得不接任了主持。靠着寺里的几亩薄田勉强支撑着玉莲寺。
这天,有一个杂耍班子来到玉莲寺求宿。老老少少五六口人,还有一只干瘦脱毛的狗熊和一只懒洋洋的没牙老猴子。看月见天黑了,这一班子人个个都又困又累,便让他们住下。杂耍班子安顿好了之后,寺里的几个和尚已都睡了。
一个小女孩捧着一小口袋玉米面问班主:“爹呀,咱们怎么做饭啊?”
班主老金这才想起来忘记问伙房在哪里了。刚才这一通忙乱,连借个伙房使使的话都忘了对住持说。
“那就找找吧,找着了先用着,明天再和大师傅说。”
“那我去找了。”小姑娘清脆地答应一声,便往黑暗的寺后走。老金叫住她:“哎!小枣,拿盏灯再去!”
小枣笑着折回来,从老金手里拿过马灯:“我马上就回来!”她走远,老金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荒山野寺的,让一个姑娘到处乱跑实在不妥当。可是像小枣这样从小就扔在这草台班子里野长的孤女,讲不起那么多的规矩。她一个人要做班子里所有浆洗炊厨。因为就她一个女人。老金是在一次散场之后捡到小枣的,当时她被埋在一堆垃圾里,老金想去捡块布头,没想到从布头里滚出个断奶没几天的小毛丫头。那时没想养她,可是老金的女人还在,看见了这个丫头竟然喜欢的不得了,说是要抱着玩玩,老不舍得放开,走过了那个小镇,这孩子就留在杂耍班子里了。
小枣拿着灯四下了找了一圈,却没找到伙房。正发愁,听见一阵水声。她心里想,既然有水,总是有井了,那伙房也不会太远的,便循着水声去了。月亮淡淡地上来,屋瓦上都是一片白,像打了霜。在水声中,小枣走近了一间小泥屋,屋前真的有口井,井边还站着一棵乌漆漆的树。没有风却在动。小枣很费眼神地看了看,才辨清这是一个一身黑到脚的怪人,她吓得差点没喊出来。正拔腿要跑,那个人动了动,便把身上的黑衣除去了。扔在脚边上。慢慢脱去身上的小褂和裤衩,开始洗澡。
小枣是野惯了的女孩子,不过也知道男人的裸体是看不得的,要不是那个人的身体太让人惊讶,她准把眼睛闭上然后悄悄走开了。
她看见的是一个高大雪白的男人,如果她见过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希腊雕塑的东西,一定会拿这样东西来形容看秋。看秋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喝杂粮菜粥长大的,可是每一块肌肉都莫名其妙地长得饱满鼓涨。他从来不剪发,在月色下,他原本金黄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闪闪发亮。浓密的长发像水流一样有道道波纹滑过,直流到结实匀称的臀部上。他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长长的小兽一样的绒毛,沾了水滴,密密地泛着月光。
看秋细心地洗着自己,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到有月亮的时候,他就到井边汲水洗澡。他的体臭远远重于旁人,但因为勤洗,大家都闻不到。每当冰凉的井水从空中泻下,浇在他的身体上,他就觉得一切无可名状的孤独和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对于不善言辞也没人和他讲话的看秋来说,洗澡就像一种倾诉。是一种幸福得有些短暂的神秘的过程。
小枣突然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男人看,而且这个男人还一丝不挂。她顿时把脸红得像出血一样,弓着身便要跑。可是她手上还拿着干粮袋,一慌张手就不听使唤,袋子扑地掉在地上了,里面的玉米面撒了一地。“啊!”小枣惊叫一声,声音是压低的,可看秋仍听见了,他一回头:“谁呀?”腔调里满是惧怕。一个秘密被看破的人的惧怕。
小枣想赶紧溜,可是地上的玉米面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她咬咬牙蹲下来飞快地收拾。看秋已经湿漉漉地走过来了,他很快就到了小枣的身边,低头说:“咦?”他的问号有很多,这是个什么?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山上的野物?可他不会问,只对自己说了个咦字。
小枣一下子站起来,仰头看着他。看秋被她一看吓掉了魂,惊得跳起来往回跑。他去拿他的黑布罩,德善和看月都对他说过,他的样子不能被人看见,谁看见他谁就要死。他没想到这个蹲在草窝里的是个人。
当看秋重新穿好他的黑布罩时,小枣也把玉米面收拾好了,她却不走了,站着看那个黑影远远地打量她。
“喂,”她鼓起很大的勇气来问,“你是谁呀?怎么打扮成那样?”
看秋低下头,扭着自己的手:“我……”
“你是人是鬼呀?”
“我……”
“你是这庙里的和尚么?”
“是……”看秋知道自己生活在和尚庙里,是个和尚。
“和尚你怎么不剃头?”
“我……”
“你是干什么的和尚?”
“我是烧火的。”看秋也知道自己是伙房里的人,关于他自己,他大致就知道这么两样。
“烧火的?”小枣想起还是要做饭,“那你知道伙房在那里么?”
看秋指指身后。
灶里的火烧起来的时候,小枣盯着火光映照下的看秋不放。看秋的眼睛里跳着两朵平静的火焰,幽绿深远。
“喂……”她小声说。
“啊?”看秋缓缓侧过头来,火焰消失了,他的头上是一片黑影。他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一样地离开了火。转向小枣。
“你叫什么?”
从没人问过看秋,他想了想:“我叫看秋。”
“你多大了?”
“不知道。”
“不知道?我看你头发都发白了,胡子也好长,你有一百岁了吧?”
看秋笑了:“我真的不知道,不过,看月师兄说过,我是……是他十岁的时候到这里来的。是我娘送我来的,那时候,我还不会走路呢。”
小枣想想那个让他们住宿的主持好像说过自己叫看月,看着年纪并不大。
“你干吗老罩着这个东西呀?拿开让我看看你的脸吧。”她说。
“不行!”看秋紧张地说。
“为什么?”
“师傅和师兄说,如果我被人看见了,看我的人就会死的。”
小枣心咚咚跳了两下,不过很快她就说:“胡说。”
“真的。”
“那你看死过人吗?”
看秋偏过脑袋想了一会:“没人看过我。”
小枣说:“我才不信呢,要是你真有那个本事,想让谁死,就让他看你一下,那你不成了想杀谁就能杀谁了吗?我不信老天爷能生出你这种人来,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看秋闷声不语。
小枣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她还是抵挡不了好奇心:“给我看一下嘛。”
看秋迟疑了一下,说:“那你不能告诉我师兄。”
小枣说:“行!”
看秋又迟疑了一下:“你真的不会死吗?”
“肯定不会!”
看秋这才慢慢把黑布罩掀起来,身上的小褂还湿着贴在肉上,但小枣已经看见他胸口茂盛的金毛,她心中暗暗想:“他是个什么人啊?”
看秋把脸露出来的时候,小枣凝神看着他,刚才在月光下匆匆瞥了一眼,她看得不清楚。现在,灶里的火光明亮,照在他身上。在金色的长发里,他的脸是椭圆形的,额头宽圆饱绽着,浓浓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大而深陷的眼睛,眼珠乌绿如井。他的鼻梁很高很挺直,鼻子下面被连腮的金色卷曲的大胡子遮得满满的。
小枣看着看着,突然一头栽倒在稻草垛上。看秋吓坏了:“你怎么啦?”小枣无声无息。看秋去碰碰她,她也不动,看秋失声叫道:“我害死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抓着小枣的肩膀用力摇着:“醒醒!醒醒!”
摇了好久,小枣才喘着气笑起来:“哎呀……逗你玩的嘛,你使那么大劲干嘛呀!”
看秋一松手,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小枣。小枣也看着他,看了半天,小枣才说:“没人逗你玩过呀?”
看秋困惑地摇摇头。连跟他说话的人也没有。他不知道什么叫逗你玩。
小枣坐起来:“得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我是什么人?”
“你是洋人!”
看秋没听过这个词,又很不解。小枣说:“我们去过一个地方,那儿有座洋人的庙,庙里有个洋人和尚,他跟你长得一样。也是黄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他的头发也像你一样,是卷的。”
看秋说:“他真的跟我长的一样么?”
小枣说:“你的胡子把你的嘴都遮住了,我看不清你的脸啊,得把胡子都刮了,我才能知道你们长得是不是真的一样呢。”
看秋摸摸自己的胡子,点点头,从灶间里掏出一片锋利的石头,开始刮胡子。这也是他自己捉摸着想出来的办法,胡子太长的时候,会妨碍他喝粥。他把刮下来的那些金色的毛发都放火里烧了,好像他自己知道见不得人。
刮完了胡子,他把胡子往火里一扔,把脸对着小枣说:“看看,我们像不像?”
小枣看着他。他的脸刮干净了,方形下巴上有一个深深的涡,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显露出来,在高挺的鼻子下面,上唇微微翘着,连着一个水滴般清晰柔美的人中。她很吃惊,一个男人会这样俊美。
“你比他好看。”她说。
“那你说,他也是和我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眼睛?”
“可不是。”
看秋沉思了。一个从他懂事时起就在困扰他的问题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我是谁?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和周围的人都长得不一样,他们的眼睛是黑色的,皮肤不像他那么白得粉红。他们的头发是黑的,黑而且直。我是谁?这个问题他问了很多年了。他一直得不到答案,无论是井中的水还是天上的月亮,谁都没有回答他。
“带我去找那个洋人和尚!”他向小枣恳求说,“带我去找他!”
看月发火了。他指着看秋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看秋深深地躲进自己的黑布罩里不说话。他从来没见过脾气温和的看月愤怒成这个样子。被吓着了。
小枣不平地插嘴说:“他要跟我们走。”
“你们?”看月瞪她一眼,“你们要拿他来做什么?像你们养的狗熊猴子一样,给人演杂耍?”
“你怎么这么看人哪?”小枣气坏了,她拉住看秋的衣角,“你把他罩在黑布里头,不准他出伙房,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对得起他吗?我们要带他去找洋人,他就是个洋人么!”
看月惊讶地看着小枣:“你要带他去找洋人?”
“没错!”
看月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看秋,是你自己要去的吗?你要去找洋人?”
看秋在黑布罩里左顾右盼。
“呵呵,”看月冷笑了一声,“你如果真的想跟着他们下山去找洋人,我不拦着你。”
小枣一听连忙推推看秋:“哎,他答应了!”
这时,老金突然走进殿堂,他沉沉地叫了一声:“小枣,该走了。”
小枣答道:“知道了爹,师傅已经答应我们带上他一块走了!”她指指看秋。
老金说:“你这个丫头!谁许你胡乱说话!我们怎么能带上他?”他又转向看月作了一个揖,“大师傅,我的女儿不懂事,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这就上路了,叨扰一夜,实在不好意思,就此告别。”
看月不理他。小枣却急了:“爹呀,这个看秋师傅是个洋人,他应该和那些洋人在一起的嘛,我们带上他,到了有洋人庙的地方,把他还给洋人啊!他也想跟我们一起走的,他也想找到那些跟他一样的洋人的!”她又拉拉看秋,“是不是啊!你也想一起走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
“小枣!”老金呵斥道,“你别混闹了行不行?挺大的孩子怎么一点不明白事理?中国人的庙里怎么会有洋人呢?走了!”他上前一把抓住小枣就要往外拖她,小枣跳起来掀掉看秋的黑布罩,“你看嘛你看嘛,他真的是洋人啊!”
堂上突然一片死寂。看月和老金都呆住了,看秋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自己,吓得魂不附体,他抱着胳膊,把身子尽量往地面上缩,仰起头来看着这几个人。深绿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愧疚。
“师兄……”他终于地低低叫了一声看月,那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觉要向看月求救。
看月长叹一声。他走到庙堂一侧,德善的灵位前深施一拜:“师傅,黑布罩终于被揭开了,我恐怕玉莲寺再也藏不住看秋了。弟子无能,辜负了你的嘱托。”
他又走回来,就给老金跪下。老金惊得直跳:“大师傅,怎么……”
看月不让他搀,跪着说道:“金班主,我这个师弟是二十一年前,前任主持在寺门前拾到的孤儿,当时,住持念他也是一条生命,便收留在寺中,怕人说玉莲寺里收养了一个洋鬼子的杂种,只好用黑布罩罩上他,这二十一年来,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秘密一直到了今天,却被你的女儿在我佛面前一下子掀开了。金班主,这是前生命定的缘分。贫僧这一跪,是为了我的师弟今后能有一个容身之处,万望班主成全,带我师弟离开玉莲寺,去他该去的地方。”
老金说:“大师傅,不是我不肯帮忙,可是,您也知道人人都恨洋鬼子,带着一个这样的,我这一路上,怕会被人砸摊子啊!我也怕官府会找我的麻烦,说我拐带洋人,这罪名我担不起呀。”
看月回身叫道:“看秋!过来。”看秋走过来,被看月一下揪住也拉他跪下。“给金班主磕几个响头,求他,求他带你回家……”
“回家?”看秋便嘣嘣嘣地直磕了好几个头。
老金一跺脚:“你们这是干嘛呀!”
小枣在一旁说:“爹,人家都给你磕了那么多响头了,你还不答应啊?”
老金说:“我真是怕!”
看月想想,便拉着看秋站起来,拉到香炉旁,一道阳光从房顶上的裂缝里照下来,正照在香案上。看月从香案下面摸出一把剃刀来,抓着看秋的长发,便一刀一刀地开始往下剃。剃刀钝了,拉在头皮上,那些纷纷飘落的金色的发缕都沾着血。看秋疼得哭起来,哭声凄厉得让一边的老金和小枣都打了好几个寒战,他也依然不动,任着看月。看月一边剃一边轻声说:“看秋,别怕,疼一疼就过去了,我第一次剃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看秋哭着点头。
把脑袋剃光了,看月放回剃刀,他把双手往香炉的积灰里插了几插,便往看秋脸上抹去,手到中途,突然迟疑了,他想了想,将看秋往那道光线里拉拉,看秋的脸便在阳光里了。“嗯,”看月说,“让我看看你。”
他看着那张从来没有看过的成熟的脸,浓密的眉毛,幽深的眼睛,好像山门前那个被丢弃的小婴儿,一天之间长大了。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纯净无染的目光,看月的心中涌出深深的内疚。他叫自己记着这张脸,这是佛前的一段缘。
看月看了片刻,又说:“看秋,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你的亲娘是个唱戏的,今后,你若看见唱戏的女子,千万不可以欺负她,记住了吗?”
看秋说:“记住了。”
看月点点头,便用双掌去抹看秋的脸,把他的脸抹成黑的。黑得跟锅底一般,他才住了手,然后把看秋重新拉到老金面前,又要跪下,老金忙拦住了。
“好啦好啦,大师傅,”老金无奈地说,“我答应你了答应你了!我把他送到京城里的洋人教堂去,行么?”
看月感激地说:“他是洋人留下的骨血,只要是洋人的地方,都是他的家!金班主,我替师傅和师弟谢谢你了!”
老金看看支楞在一旁乌黑着脸的看秋,叹了一口气。
看月送了他们出去,看秋头上戴着看月的破斗笠,一步一回头地下了山。看月和寺中的其他几个和尚站在山门前长长的台阶顶端,脚下是一片半红半黄的山林。他看着山林巅上飞起的一只鸟,口中不禁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他想,他忘了教看秋这段经了。看秋这一去,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磨难。他该教他这段经的。
用脚从直隶走到北京,对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看秋,是大事件。不出三天,他的脚上起了几十个血泡,也不敢说。因为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异族容貌,他不能像在玉莲寺井边上那样洗澡。小枣每天负责把他的脸抹黑了,没有香灰就用泥土。有时候她让看秋把脚掀起来给她看,每次看了她都轻轻叫一声,然后把他的脚搁在膝上,用针一个泡一个泡地挑破,拿自己的头发穿起来,慢慢地泻水。这是不能让老金看见的,不然老金就把小枣拎回去骂一顿,说姑娘家怎么可以让男人的脚上了膝头?还是个洋鬼子的脚!但是下次小枣依然偷偷帮看秋挑水泡。借宿的时候,看秋总是和狗熊一起睡在马厩里,杂耍班子里的人都认为他个子太高大,和狗熊在一起比较不显眼。但即使加上十二分的小心,还是不免让路人对这个高出别人一头的脏兮兮的年轻人多看上几眼。老金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眼看到北京边上,他想马上就找个洋人的教堂,把看秋塞进去,一走了之。
谁知道突然打仗了。当老金他们来到北京城边,发现这里已经堆起来层层叠叠的灰色掩体,穿着陌生军装的士兵们川流不息。老金一边埋怨自己信息不灵,一边向路人打听,这是哪个大帅在打哪个大帅。然而没人说得出名堂。老金知道一般这种时候不宜进城,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被当成敌对那一方的密探,那些老总可不管那么多,抓到有间谍嫌疑的人,若没有什么油水可榨,连话也懒得问一句便就地正法。老金跑江湖年头多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见过。他决定先在城外找个地方住一晚,探探风声再说。
没有人家肯收留陌生人,经人指点他们找到了一间破败的旧房子,听说房子的主人一家半年前全部死于伤寒,这房子再没人敢进去。杂耍班子是不怕这些的。
这房子不算太破,三分之一的房顶还在。人们吃过了晚饭,便一堆一堆地挤着睡了。看秋没和他们挤在一起,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体味太冲,大家都嫌他熏得慌。他想找个地方洗澡。就偷偷溜出了房子。白天他走过村子的时候,看见村口有一眼井。
寒夜的月亮很亮,照在乡村的尘土上,像银子一样雪白。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口井。他从小都是用冰冷的井水洗澡的,所以毫不犹豫地脱光了,用水桶打上水来便往身上浇。第一桶水浇在他身上,咝咝地冒出热气,看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透心的冰凉刺激了他。他那一向麻木的心灵突然出现了一阵虚空。他想起了遥远的玉莲寺,他那温暖的小伙房。看秋把水桶扔开,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背上被人披上了衣裳。他回过头,看见小枣站在他后面,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小枣却别过头去,说:“快把衣服穿起来吧,太冷了。”
她走开了几步。看秋站起来穿衣服,一边说:“我不怕冷。”
小枣看着远处朦胧的村落,说道:“看秋,你想过你爹娘是什么样子吗?”
看秋想了想:“我师兄说,我娘是个唱戏的。”
“那你爹呢?”
“我不知道,他没说。”
“你娘一定很好看,唱戏的女人都很漂亮,我娘以前也是唱戏的,她嗓子倒了以后才不唱了,跟着我爹出来跑江湖了。”
“那你娘也一定很漂亮了,你长得很像她。”
“我不会像我娘的,因为我不是她生的。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爹娘是什么样子,我是捡来的孩子,”小枣幽幽地看了看秋一眼,又别过头,“和你一样。”
看秋不觉得捡来的孩子有什么不好,他不太理解小枣此时脸上伤心的表情。他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不定洋人和尚能帮你找到你的亲爹呢。”小枣说,“不过,他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爹说的,他说你爹就是那帮跑到北京祸害老百姓的洋鬼子。”
“洋鬼子?”
小枣走过来,仰起脸看看秋:“看秋,你找到你亲爹,可别跟他学坏了。”
看秋点点头。
“那你亲爹带你走了以后,你还会记得我们吗?”
看秋点点头。
“那你会记得谁?”小枣很期待地问。
看秋努力地数着:“师兄……”数不下去了。
等了一会,小枣失望地把头低下去,转身向村里走去:“回去睡觉吧。”
看秋连忙跟上她,她不肯回头看。过了片刻,小枣从衣兜里掏出什么,用手往后面一递:“喏……”看秋接过来,她就快步走到更前面去了。
看秋看到手中是一个白面馒头。他不知道小枣从哪里弄来的。已经硬了,看来放了一两天。他吃起这个馒头来,一边想小枣哪儿来的白面馒头,一边跟在小枣后面怕跟丢了。他明白这些天小枣总是把自己的干粮匀给他吃,就像德善和看月那样。
第二天早上,小枣发现看秋在发高烧。脑门烫得跟火炭一样。跟他说话,他也答不上来,只是一气地发抖。同时老金打听消息回来,城里剑拔驽张,许多卖艺人都匆匆从城里往外赶,生怕打起来跑不掉。大批的后援军队正在往这里调集,道路随时都有可能封锁。他决定不进城了,马上离开这里。
看秋在恍惚中听见老金叫大家收拾东西马上赶路,小枣告诉老金他生病了。他想着,怪不得我浑身都没力气,原来是病了。他以前在玉莲寺也病过一两回,不是吃坏肚子就是中暑,得风寒发高烧他是头一次。他想爬起来跟大家一起收拾,却连支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
老金气得一屁股坐在了道具箱子上。“这可怎么办啊,”他抓着头皮大声说,“走不了了,在这儿等枪子儿吧!”
杂耍班子里的人们面面相觑。驯狗熊的老李试探地说:“咱们就把他放在这儿吧?反正会有人发现他的,到时候也一样会把他交给洋人。”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那些兵也不敢伤了洋人,肯定得把他送进城里去。”
小枣紧张地看着老金。老金沉思了片刻,点头道:“是这个理。他是洋人,没人敢伤他,咱们是草民,那些打仗的人,枪是长眼睛的。”
小枣叫起来:“爹,要是没人发现他怎么办?”
大家都不满地看着小枣。老金说:“小枣,现在咱们不能进城,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仗打完吧?”
“那我们就把他扔在这里吗?爹!庙里的大师傅不是给你磕过头了吗?”
老金脸沉下去:“我答应给他带到京城,现在不是带来了吗?”
“可是他病成这样,你把他扔在这里他会病死的!”
“他不该死,我们该死!”老金吼叫道。大家全都静下来了。小枣看看他们,说道:“那好,我自己一个人进城去找大夫来。”她便离开了屋子。老金火冒三丈地跟了她几步:“你敢走,就别回来!”
看秋在老金的怒骂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苍老的看月向他走来,披着他从来没穿过的没有补丁的僧袍,手里牵着一个女人,像小枣一样梳着一条油黑的大辫子,穿着颜色暖暖的红衣,但他不认识。看月叫着他的名字:“看秋,来,这是你的亲娘。”那女人微笑着,很羞涩地捉着自己的辫子,那个姿势他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过了一会,他又好像置身在一条船上,四周都是黑色的起伏不休的波涛。远处有一个亮点,越来越亮了,他的眼皮动了动,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讲话。在一片明亮中,他慢慢把眼睛睁开。
他看见头顶上有两个人在低头看他。他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皮肤是粉红的,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褐色的卷曲的头发,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看秋直直地看着他,像在看天神降临。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地说。
那个褐色头发的男人见他醒了,伏低身子对着他说了一通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懂。迷茫地瞪着他看。那两个人相视一下,褐发男人说:“不懂英语?你?”他指指看秋。
看秋惊惶地摇摇头,其实他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他只想表示自己不明白。
“A wolfboy。”褐发男子身边的中国男子轻声用英语说。
褐发男人接着用汉语问:“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收养你的人在哪里?”
看秋彻底投降了,他低下头一言不发。褐发男人见他拒绝回答问题,只好说:“等你身体好一点了我们再谈吧。”
他们走向房门。看秋突然说:“小枣在哪里?”
两个人都回头盯住他的嘴,想证实这么纯正的河北乡村口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那个褐发男人定了定神,问道:“小枣?是不是那个女孩子?”
“她有一条大辫子,她穿着红衣服,这里,”他指指肩膀,“有一块补丁,很大……还有这里,”他又指指袖口,“也有……”
“她走了,她说她要去追赶她的杂耍班子。哦,对了,”褐发男人从怀里拿出什么走到看秋身边,放到他手里,“这是她留给你的。我想,这是一个纪念。”
看秋看看手心,原来是一根红色的头绳打成的结。小枣跟他说过,她只有两根头绳,红色的这根是她最喜欢的,过年才用来扎辫子。现在她把这根头绳留给他了。他看着这根已经有点磨损的丝线编成的绳子出神。
后来,看秋知道了小枣是如何把他送到城里的。她先自己跑进了城,在大街上问到了洋人开的医院在什么地方,然后领着医生回到村子里,这时老金他们已经离开了。也许是被小枣执意要进城气的,老金真的没有等小枣回来。小枣又陪着医生把昏睡不醒的看秋送到医院,让医生把教堂里的洋人神甫给请来,问清楚了看秋不过是重感冒,送得及时便没有危险,她就离开了医院。虽然神甫说她可以留下,但她仍要去追老金和杂耍班子。
看秋想小枣终于也把他丢下了,他不属于他们。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属于玉莲寺一样。后来他曾经认为小枣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她的同情。
那个神甫名叫查尔斯,是个美国人。从看秋的只言片语里,他一点一点拼凑出了他的身世。这使他面对看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安,因为他自己的哥哥也曾经参加过那场进占北京的战争。而他如果不是当时太年轻,也会是军队中的一员。他开始一个劲儿地教看秋学习英语,仿佛是要把看秋的中国往事从他的脑子里掏出去。奇怪的是,看月教看秋写汉字始终失败,他以为看秋脑子太笨,可是在查尔斯的教育下看秋很快就学会了最基本的英语对话,渐渐地能够用英文阅读和书写了。就像是一种记忆的唤醒,看秋半年之后已经能熟练地用英文和查尔斯谈话,他的拼写也很有进步。查尔斯给他取了一个英文名字:约瑟夫。这是查尔斯曾祖父的名字。
查尔斯和他的妻子把看秋慢慢变成了一个绅士模样的帅气小伙儿。他本来想让看秋跟他担任教职,可是后来听说看秋曾经在一个寺庙里剃度,于是他决定把这个异教徒再归化一段时间,然后才考虑他的下一步。
好几年了,北京早已和平。某大帅把某大帅赶了出去,某大帅和某大帅结了联盟共同对付某大帅,这些事情在查尔斯家的餐桌上也会讨论,但他们最终都耸耸肩说:得了吧,那都是中国人的事情,和我们无关。看秋也就在一边想,哦,这和我们无关。于是欢快地笑起来。
一天,约瑟夫被查尔斯神甫派去送信到邮局。这时的他西装革履,十分神气,淡淡的金发闪耀着发蜡的光芒,整齐地贴在他的头发上。正是初夏季节,阳光灿烂,路边的树遮出一条林荫道,看秋办完了差事,在林荫道上散着步。他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这时一辆马车在他身旁停下,马车里有个人说:“去把我的手帕捡回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走到约瑟夫面前,看了他一眼,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手帕,从马车的窗子里递进去:“太太,手帕。”
车窗的帘子一掀,一个女人的脸露出来。看秋朝她一瞥,他看见的这张脸涂着鲜艳的口红,眉毛细细弯弯的,在蓬松的波浪卷发里面,脸庞两边还各戴了一只金晃晃的张牙舞爪的蜘蛛形大耳环,非常醒目。
帘子很快放下来,穿军装的年轻人绕到车前面去,跳到车夫身边的位置上,马车又往前走了。
约瑟夫情不自禁地跟了马车几步。他不很确定地向马车张望着,希望那个女人的面孔能再露出来一次。但是马车径直消失在路的尽头。那女人再没掀起帘子。
即使化了妆他也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女人就是小枣。
他快步跑到路口,但是马车已经没影了。他徒劳地朝东边走了一段路,然后徒劳地往西走,再也找不到那辆马车。他最后在那个丁字路口又站了很久,站着站着,他意识到这样等是不行的。便有些情绪消沉地回家了。
他以为他又错过了小枣。但并非这么简单。几天后一个礼拜日,他来到教堂帮查尔斯的忙,看见最前面的一排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中间还坐着一个几乎还是个婴儿的盛装小男孩。男人大约五十多岁,穿着西装,粗犷的面容上却修饰了两片文雅的小黑胡。他身边坐着的女人穿着鼠青色洋装,头上带着一顶带绣花网纱面罩的簪着羽毛的帽子。他们正在听布道。看秋走过那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突然把面罩卷起来,看着他。他的眼神被她的眼神找到了,接着那女人侧过脸对男人说了句什么,便站起来向外走。约瑟夫想了想她的意思,也就跟着她一起走出去了。他走到门外,被一把抓住,一直拉到背静的地方才被松开。他听见一个不像想象中那样熟悉的声音说道:“真是你呀!”
小枣站在那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很久不见了。她摘下纤细修长的绒边手套,抓住看秋的手。约瑟夫让她抓着,不说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这时更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你不认识我吗?”小枣问。
约瑟夫连忙摇头:“不是的,小枣……”又回到了那一口他已经很久没说的廊坊土话。
“我现在不叫小枣了。五年前我就改了名字。”
“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现在叫金翠芹。你呢?你改了洋人名字了吧?”
约瑟夫点点头,把手从小枣手里抽出来,掏出一支钢笔在手心里写了名字给她看,小枣低着脸看了看,笑着说:“尽是弯里弯曲的字,我看不明白。”
约瑟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这个名字又念给小枣听。小枣不住地笑。
他们就这样说笑了一会,约瑟夫想起老金来,便问她:“你爹呢?”
小枣的脸色一下子黯下去了。她轻轻摇摇头:“死了。”
“噢……” 约瑟夫说,“那你现在不再演杂耍了?”
“班子早就散了,你可真傻。不见我这个样子?”
“那你现在……”
“我已经嫁人了,刚才和我坐一起的就是……”
约瑟夫低下头说:“我知道。他和你坐一起。”
小枣叹了一口气:“还是别说我了,看秋,洋人帮你找到亲爹了吗?”
“没有,他们没说要帮我找,不过神甫对我很好,让我跟他们住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去外国?你会去吗?”
“神甫说,他回国的时候就会带上我。他现在还没打算回国呢。”
突然,有个声音在一边响起来:“太太,将军在叫你。”他们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他阴沉着脸,像一条走廊石柱上的阴影般立着。小枣把卷在帽沿上的网纱放下来,网纱上缀着的小珍珠在她脸上投下点点灰色影子,她的脸突然像雕塑一样冰冷。她对约瑟夫说道:“我先走了。请代问神甫好,就说我们马上会把请帖送到府上,请务必赏光。”说完便走回教堂里去了。
那个年轻人盯了看秋一眼。也跟着去了。
当礼拜结束人们从教堂散去的时候,约瑟夫远远看见已经是金翠芹的小枣抱着那个雍容华贵的小男孩,上了一辆汽车,她的丈夫和那个年轻的军官上了另一辆。查尔斯神甫来到他身后,说道:“那是吴恩龙将军,北京城的新贵。他刚刚从南方来。那位夫人是他的七姨太,也是目前最受宠爱的一位妻子。因为她生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哦,对了,这位夫人以前是个,怎么说呢,用我们的说法,是个交际花吧。在上海租界显贵们中间她很有些名气呢。瞧,那些将军和文官的太太们都是调查能手,而且北京社交圈的消息传得很快。约瑟夫?”神甫把手轻轻放在约瑟夫的肩上,“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一个人总是要有些变化的,你不必为此难过……”
约瑟夫不明白神父为什么要以为他在难过。又见到小枣,他心里只有喜欢。很久以前他觉得小枣把他丢在了医院里,他为此伤心了很长时间。现在他觉得这种伤心有了回报。他开始等待下一个礼拜日。
其实他不必再等那么久。第二天吴恩龙的副官柳孝文,就是那位脸色从来都很阴郁的年轻人,给查尔斯送来了一份请帖,吴恩龙的大女儿结婚。因为双方家庭都信教,所以婚礼在教堂举行,并邀请查尔斯一家参加婚宴。
虽然是西式的婚礼,但婚宴却还是标准中国式的。吴家请了一场京昆堂会,就在后花园里。吴恩龙住在原先的一个清朝亲王的府邸,那位亲王以爱好园林著称。在后花园,人们似乎可以看到刚刚被推翻的王朝繁华的背影。正是晚春时节,花丛在盛开和凋零的一线之间。形状诡异的太湖石把一片旷大的园子隔成了一个个的小圈子。在院子的中心,还有一条清澈的流涧,穿过所有的小圈子,直到围墙边,与外面的水沟相连。
和吴家联姻的是北京城有名的书香门第和保皇党。不知是对吴家承办婚宴不满,还是对这门亲事本身不满,到场的男家亲眷统统拉长着脸,坐在角落里闷闷地看戏。婚宴的气氛可想而知。查尔斯很惧怕参加中国人的宴会,不过他是个业余的人类学家,所以对戏曲有一点兴趣,因此也坐在前排阴凉的池水边。尽量表现得入迷地看戏,免得与人寒暄。
约瑟夫陪着查尔斯坐着,他的眼睛在找小枣。不过他没找到。他并不知道这个场合小枣到不到都是没关系的,吴恩龙的正室和新娘的亲生母亲三姨太在场就可以了。约瑟夫只看到两个老妇人坐在吴恩龙的身边。她们遍体的罗绮环佩闪亮,更衬出一张皱如橘皮的猴子般的脸。那些在鲜红的薄唇间进出的瓜子频繁地变成一片片空壳落进她们面前的铜盘里,速度快得让人眩目。可是这也不妨碍她们用尖利的嗓音谈天和大笑。吴恩龙军人式的坚毅眼神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受着折磨的神情。他的前四个妻子都是他十五岁之前母亲为他娶进门的,发妻比他大几乎二十岁。
这时,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观众席,吴恩龙看见他,脸色便松弛下来,慈爱地叫道:“阿邈,到阿爹这里来。”
小男孩扑了过去,两个老妇人的笑声同时停止。她们出奇一致地斜眼看着那个小男孩钻进吴恩龙的怀里。过了一会,穿着入时浅粉红洋装的小枣款款地走了过来:“恩龙,看阿邈多调皮呀,我一下没看住他,他就乱跑。”
“小孩子嘛,哪有不爱热闹的。”吴恩龙微笑地抚摸着阿邈毛绒绒的头顶,“跟阿爹一起看戏好吗?”
阿邈一边答应着,一边去抓桌上的零食。小枣顺势拉了把椅子,就着桌边坐下来,拿糕点给他吃。她脸上精心地化了妆,和身旁大太太与三姨太脸上修葺一新的老土地庙似的白粉血脂相比,她就像颗刚摘下的苹果给人以芬芳扑鼻的感觉。新烫的发卷拱在腮边,一根玫瑰红的宽大丝带耀眼地环绕着发髻。她轻跷起一只脚,纱裙下面露出和裙子一色的高跟皮鞋,于是整个园子里突然有了些不安的气息。连远在拱廊里的披着繁复蕾丝纱帔的新娘子,都莫名其妙地坐立无措起来。
一阵微妙的寂静之后,吴恩龙的大太太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开了。小枣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大太太的身影移开的刹那,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向她笑。
约瑟夫的眼睛那一下午都没有离开过小枣。他把小枣和查尔斯都看得有些尴尬了。查尔斯最后忍不住碰碰他:“约瑟夫,请不要那样盯着女主人看,不礼貌的。”约瑟夫只好低下头,可是过了一会,小枣站起来抱着阿邈走开,他的眼睛又跟过去了。查尔斯怕吴恩龙注意到约瑟夫的眼神,便叫他先回去。约瑟夫对查尔斯是绝对服从的,尽管心里极不乐意,他也只得照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