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作者:青年半人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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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机器文化生活集
创建时间:2007-05-31 01:28:27
最后修改时间:2007-05-31 01:32:24
曹乃谦: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俺就没有这种好福气,父母都是知识青年,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有时候被我爸接到应县去,坐在卡车的驾驶楼里,摇摇晃晃,盘过上山路,摇摇晃晃,盘过下山路,摇摇晃晃,又盘过上山路,摇摇晃晃,车停了,司机和我爸下去修车,只有我自己坐在破烂的椅垫上。四野空旷,道道山梁,汽油味儿钻鼻子,一只鸟忽然拔地而起,变成黑点消失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渺小和悲怆的感情忽然渗入着,充盈着俺幼弱的心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俺哇的一声就哭了,还不敢开门,坐在驾驶楼里拼命哭,后来我爸和司机修好了车,拉开车门看到一个眼泪鼻涕满脸的丑孩子......
再后来我爸在田里给我买了一个西瓜,没刀,用手掌劈开,掰成碎块,吃得满脸,我就不哭了,到了傍晚疲倦想睡的时候,伸开的亮云下会隐隐出现木塔的黑影,那就是家,家在雁门关下住。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因为成长环境的关系,我才喜欢,并且能够读懂阎连科、曹乃谦这样的作家,才会喜欢北方农村的语言,琅琅上口,言犹在耳。去年听说了曹乃谦这个人,想看得不得了,出版社善解人意,今年就看到了他的书,一下出的还挺多,我只买了《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找个借口旷工在家一口气读完了。
前一阵子水木社区(www.newsmth.net)读书版讨论谁是文笔最好的白话文作家,有人说是汪曾祺,有人说是沈从文,还有周氏兄弟、老舍、王朔、王小波、阿城、乃至余秋雨席慕容张悦然等人在提名之列,奇怪的是没看到有人提白先勇,或者朱天文朱天心姐妹,还有海派的王安忆——当然不只她,余华莫言苏童这些新不新老不老的作家一概名落余秋雨之下,还有诗人寥寥,不见海子和顾城,看来参与提名的人还是不够多,口味局限。
当然提谁不提谁这都是傻二才干的事,又不是结婚收份子钱,拉那么详尽干什么,山寨交椅谁人坐,那都不是我们读者关心的事儿,远不如先辨清楚文字好坏的标准重要,至于论及某个具体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我同意汪曾祺先生、马悦然先生的意见,曹乃谦的小说,是好文字,好小说,不可不读,如果读不通,上山西找个雁北老农给朗诵一下。
曹乃谦的叙事方法很像汪曾祺,都是简单朴拙,注重人物言语、动作、形态的白描,三言两语,跃然纸上,这些手法和特点似乎都来自于中国古代小说一脉相传的道统。两位作家一个是荷花淀派的,一个是山药蛋派的,论文风,都是本派真传,炉火纯青。和曹乃谦相比,山药蛋派的前辈作家比如马烽、李锐(其他的我基本没看过,不敢胡说),就显得隔了,曹乃谦是农民说农民话,讲田间故事,李锐就有点像是一个采风体验生活的,两脚踩在泥水里,心里却还惦记着西方文学史。但我有点担心的是,对读者来说,可能更容易读懂汪曾祺甚至是李锐,而不容易欣赏阎连科和曹乃谦,毕竟,北方农村的语境和城市相去甚远,如前所述,如果读不懂,大概应该听听雁北老农讲话,曹乃谦本人也说,这本书里面浸透了雁北的讨饭调。
白天俄想你,拿不动筝,
到贺夜俄想你,吹不灭灯;
白天俄想你,盼黄昏,
到贺夜俄想你,盼天明;
白天俄想你,墙头上爬,
到贺夜俄想你,没办法。
贺夜里想你抱枕头,
咬破□头,满嘴是谷皮。
雁北口音发“我”是“俄”,四声,舌头后卷,带浓重的鼻音,“黑夜”是“贺夜”,前音重读而后音是入声,“针”是“筝”,都是因为鼻音的缘故,在我的记忆里,雁北土话总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嗡嗡作响,抑扬顿挫之中饱含着独特的音乐性和情感,没有在这种语境里生活过,很难体会到简单几个字句中表现出来的情境。
这是口语化作品的局限,是民间文学的精华,也是遗憾,小说落到文字上,就像是丢了谱子的歌。同样如历代诗歌流传到现在,只保留了一幅幅画面,音乐已经丧失殆尽,王小波在《青铜时代》的序言中说,小说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他本人的作品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尤以《万寿寺》和《红拂夜奔》为最,字字句句都如黄钟大吕在脑子里面敲打。语言本来就具有表意和表音两种功能,相应的,文字之美也具备形象和音律的二重美感,苦苦炼字,求新求变,往往既是为了更贴近真实,寻求更加确切的表达,也是为了创造一些新字眼和新用法,让读者停下来咀嚼,体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寻求文字之间的音乐,韵味和节奏。
曹乃谦自己说:“我七岁学会吹口琴,之后又依次学会了横笛、二胡、竖箫、三弦、管笙、唢呐、扬琴。我妈骂我说:‘成天价吱吱扭扭哼哼呀呀,一满是要饭呀。’我相信如果是真要饭的话,我准定是个好要饭的,准定能要得多。”
“一满是要饭呀。”多生动的表达!雁北人说话,“呀”字做尾音常挑升调,同样的比如用“哇”来代表“啊”“吧”,“死哇——快死哇——”,“梦梦去哇!”言如在耳,故事在眼前,这样的好小说如今不多了,写北方农村写到洗练生动的,如今不多了,
汪曾祺先生给这本书写的跋,在盛赞之余,老先生也直白的说:“曹乃谦说他有很多这样的题材,他准备写两年。我觉得照这样,最多写两年。一个人不能老是照一种模式写。”其实我觉得,一个作家一生中能有两年,代表了一个世界,一种生活,一些生命的两年已经足够了,厚积而薄发,这样的作品最耐读,最好看。看完了这个作家的两年,我们还可以去看别人嘛,花儿朵朵开,各自传一脉,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