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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一日河
作者:射覆   25392字节   点击:11301   回复:1499   所属分类:拾遗
创建时间:2011-03-01 09:55:46   最后修改时间:2011-03-01 09:55:46  
  穆春景立在桥头上,胯下夹一匹毛发肮脏疏鬃冲天的瘦马,对面绞过来一阵冷风,他的手一紧,马上握实了手心里的一把拖刀,可以肯定那把刀现在与他连在一起了。脚下是连贯的流水,呜咽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头黑黢黢的,也有一个立马横刀的汉子,凭着秋气中的一线微热能觉察出他的满嘴短髭,那人于各种微响声中突然叱了一句:“来者何人,可敢放马一战?”声音嘶哑得象一口老钟,稳稳撞了过来,穆春景心弦剧震,本已懈怠的身子陡然缩紧,马立刻就感受到了他的气势,咻咻扬蹄冲出,他顺势将刀抡得浑圆,将连成一片的风硬生生劈断--痛快。
  桥那头恻恻低笑,“开闸!”汉子突地抽离在空气中。穆春景觉得眼前一亮,一股贲张雪亮的水带噙合了天地落差之势直扑过,他看见马的皮被河水一寸一寸夺了过去,裸出往日不曾见过的停匀得体的骨肉;刀刷的一声熔成浆水垮下来,顺着刀柄处的指头直烫到心里,有几滴得了高温的水穿破冷风溅到他头皮上,穆春景就觉得自己象一只点燃了头的瘦香,那一点明火愈吹愈烈,他腾身而起,口中含含混混不知所云的喝了一声--总之气势是尽到了--狂泻不止的河水被硬生生止住,穆春景这才觉得自己的胸口都湿了一大片。
  “哇。。。。。。”尖利的婴儿的啼哭声响得肆无忌惮,耘仙横过腿,屈起脚上的大拇指与食指,挑起穆春景身上肥硕点的地头熟稔地一夹一旋,穆春景惨叫一声,从梦境里挣扎一回,仿佛听见耘仙迷迷糊糊地哼了两声:“宝儿尿了,你给换块尿布。”穆春景闭着眼摸到了窗边,桌椅杂物的城池中没碰出半点声响,顺手扯下麻绳上早晾干的一块布片,又摸回来,托起宝儿的屁股蛋儿扯下湿透的尿片,将干的垫下后用巴掌一覆,舒服了的小子翻个身又撒手撒脚睡去。三个人的鼻息都是迷糊隐约的,都赖在上一个梦境的末梢不愿醒来,连起了身的穆春景也不过觉得自己身上湿了一块,可是不打紧,初秋里盛的都是上一季的燥热,那一团尿渍很快就化成一股童子骚蒸腾在半空里了。
  卯时的时候穆春景听见远远的鸡子啼音,他摸到水缸边,将脑袋直浸进去,提起头来还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蹑手蹑脚到了灶边,摸出个昨夜剩的烧饼,锅盖合上时擦出低沉的噌响,耘仙腾的坐起,死死盯住他,半晌将头发往边上一绾,呆了呆又重新侧倒,“有本事你今日还不把那五块大洋讨回来。”突然扯过薄被把头胡乱一罩,“是你爹娘,要不我早开口了。”穆春景凭着一点微光也瞧得出耘仙的鬓角毛了,他的心头上也被一只胡乱扯线的蜘蛛弄毛了一般,四处都茸茸起来,他瞧见耘仙躺在被下的轮廓,也是扩了一层湿边的。穆春景推开门,“吱呀”声在清晨里摇出老远。都走出了十几步的样子,耘仙从后头赶上来,塞了个油纸包到他怀里,又蓬头垢面奔了回去。穆春景摸也不消摸,就知道是留给她早上食的另一个烧饼。绕过村里的那一片清冽的塘水,有些人家的烟火气弥漫散开起来,耘仙这时一定起了身,也在往灶膛里塞引火的茅草,那一股烟味子也是独一份的。
  走到回春堂的时候,他已经出了第二身汗,天算是麻麻亮了。后门的门闩开了,穆春景进到前堂,将门板一块块卸将下来,扛到后院,这个时候的穆春景是自豪且愉快的,他一次可以扛六块门板,半个宽肩膀都用不完,脑袋微微侧在有了一股子松香味的门板上,脚步也还能轻快。被他叫起的小伙计毛毛糙糙洗完了头脸,正从撮斗子里匀出昨夜分称好的药草,用黄得发亮的纸包了,投进背后的某一个小屉子,背后是抽屉的海洋,它们披着着斜射的朝阳稳稳地镇住回春堂。穆春景猫在前堂的门背后,门半开着,拉出长而尖的影子,他的影子沉没在门的影子里。
  包完药草的小伙计提起油迹斑斑的袖子,遮住口放了个长呵欠,有些慵懒地翻过一只手抓自己的后背。穆春景慢吞吞走了过去,立在旁边。小伙计的痒劲过去了,抬起来头来“哟”了一声,仿佛才看见的他的模样。“今日要送三处,板桥街折梅巷的孙家要两斤冰糖子,城南分堂十斤白菊花,这十斤茯苓参饼是水西门米铺封赤皋的,你点点。”穆春景按着他的话声一样样检点,拎过那一提盒参饼时却停了停,又搁下。“这饼份量不足!”穆春景眼瞅着门外,外头刷的晃过一只慌慌张张的猫,“短了一斤二两。”小伙计迸了眼看他,半日才偏转头,拿起撮斗子吹了吹,“你不知道那个姓封的是个昧了心的,那个去他店里不被他宰两刀?”穆春景不说话,只瞧着小伙计的背后,日头穿过田字形的窗格,投出亮濛濛的光的柱子,无数的细致在囚牢里头撞飞又撞回。“封家日进斗金,你以为他还能复称一遍?剩了的也不就是我的,还不是店里的赚头,终落到各人头上。”他说完了,那么有把握的就去寻了块抹布,从柜台的一角抹起,那一块湿印子很快就攻城掠地过来,这时节店外头正人声嘈杂、骡马咻咻,水车的轱辘贴不牢地面,轰轰烈烈向前碾去。
  穆春景隔着台子跟住他,象隔了一层窗纸后不出声响的苍蝇,“他是他,回春堂是回春堂,我不能教我手上出去的东西少了分量。”小伙计的鼻翼上有粒痔,那颗小黑点现在急速颤动起来,随即又停住,听到他喉咙里压出来的沉声:“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送药打杂可有可无的,可别总纠缠在旧事里,还当自个是回春堂的大伙计。”话头渐渐缓过来,“这里头的蹊跷是唐老板点了头的,出了事总有他挡着,你操啥冤枉心?”穆春景淡淡一笑,“只怕我要拂逆你的好意。”
  有人攥着药方子心急火燎地跑进来,扑腾腾卷进外头的生老病死之气,小伙计忙迎了上去,穆春景也脚下不停地缀着。那伙计顿住脚气恼的望住穆春景,穆春景也是平淡坚韧地望着他,伙计瞅瞅刚进来的,跺跺脚,“你狠!就不知能狠到几时!”从里头又提出一盒,再没拿正眼瞧他,忙着接过那人的方子,一味一味地酌配。穆春景将盒子拎了拎,这才提下台子。
  出门时穆春景才发觉唐老板站在门边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他的心跳停滞了下,可这并不妨碍门外是一碧如洗的青天,阳光璀璨无名,风在路人的袖子裤脚边擦过,还总有尘土起伏,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菊花、茯苓、冰糖子打了轻重不一的包,实打实地拉扯着他的左右臂膊,象他的未病之前活蹦乱跳的宝儿。上一个季节的某一片柳絮沾在他眉毛上,痒,于是曲起负了重的肘弯一抹。。。。。。
  从前的时候他是回春堂的大伙计么?
  “叫你做人活络些你偏不听,不然能落到今日这个田地?”耘仙一壁抚拍着宝儿一壁厢埋怨,“莫说别个儿,我哪回买米买面不短上个半斤八两的?你守着你的成规有何用?说来说去也怨不得唐不忧,这么大一个店,十几号人要吃饭,柜台上的手底下不灵活点,哪还有赚头?”穆春景听了这话就将停在她身上的手挪开,翻了个身,给她一个门板,“从前不都是这么过来了?”“从前是从前,如今是乱世,人心里都教自个儿塞满了,哪还顾得了旁人?你再这般呆板,只怕这跑腿的杂事也轮不到你做。嗯。。。。。。”穆春景掐住这个关键的当头放出鼾声,耘仙恼恨不过,月光下飞了他一腿,他只瞧着泥墙上的耘仙的影子。影子沉了半晌,翻身的时候翻出些抑低了的叹息,逐渐就不动了,只单单显出外头鸣破虚空的虫声。穆春景知道,屋外头满是半脚高的不停弯腰的茅草,都要在这个秋天里陆续倒下,呆了会儿他在寂寞的呢哝声中担心起每棵草,越发觉着睡不着,心上混沌得凿不出个夺路而逃的孔,如同天上隔了一层云后总暧昧不明的月光。
  城南一片的人家都栽了老大的柳树。
  柳树从人家的院子里探出些枝梢来,都是些历经过曝晒的身段,未来得及调和上秋日的倜傥。城南分堂隔壁是南门武馆,听着个粗沉的嗓子,“力劈华山!”接着就有很多柄刀从上而下的劈空声,憋足了气的模样,穆春景管不住自己的脚,和着菊花冰糖茯苓饼的磕绊攀上了院墙角的几块垫脚石,石头面上光洁如新,他瞧在眼里窝在心里头笑,这些年有多少小子又趴在这里瞧过,自己最近的一次却有二十年了。
  院里头站了十来个赤了膊的汉子,胖瘦参差,握的却是一样标致齐整的刀。薄得泛亮的刀面在割破气流的时候免不了一阵极细微的颤动,映着日头扭出凛凛寒光后四处抛洒。穆春景瞧得气紧,喉头发干,一只蚂蚁顺着柳条爬到他头上也不觉得。“秋风落叶!”穆春景一惊,循声望去,那教头负着手,不过是普通会家子的相貌,左眉间却断了一块,瞧上去就有些阴骘之气。每一柄刀都随着这一声呼喝向前横扫,院子里头尘土弥散,裹紧刀身,穆春景瞧得惊心动魄,手心里捏一把汗,还都是热津津的。这不过座小城,南门武馆里虽有城里挑头儿的身手,真要往外头一放也不过三二两的,这他打小就明白。很多年前爹带他进城,在城南的回春分堂里拜师当小伙计。那时倔强,药铺里哪梳得拢一颗玩心,于是总和糖米躲在这块石头上消磨一下午。糖米是回春堂老板的幺儿子,大名叫做唐不忧,因此他也未有被逐之虞。二十年前馆里头仍是一样的刀法呼喝、绿柳浮尘,如今院墙外头趴过哪家还拖着鼻涕的小孩儿?从前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教头只怕是早作古了。蚂蚁在他想得满目疮痍的时候叮了他一下,穆春景收紧脚,把侠客梦搁在了石头面上,轻轻往地上一跳,这又是二十年后的他了。

  城南分堂里人少,店堂里跑进跑出的多是些才熟了活计的新手,瞧着谁都象一壶吊开的水,目光稍一沾上就跳开。柜台里的伙计稍老成些,招呼声不绝,遇上了略不常见的药就要去后堂里找人斟酌,敞出空荡荡的堂子,风不明所以的穿过。来这里的也都是些不着急的人,仿佛就来为着这一屋药香,重病的都去总堂了。穆春景进屋时被一个穿堂子的小伙计拦住:“你找哪一个?”也是低了头顺眉顺眼,怕得罪了人的模样,穆春景用身子碰开柜台的挡板,熟门熟路将杭白菊塞进屉斗下的壁橱,“我来送货,总堂的白菊花十斤。”“要验秤的!”小伙计低眉嘟噜了句,又将袋子扯出来,有些费劲地提起一杆大秤,胳膊抱着秆子,腾出一只手去挪秤砣。
  “哎呀,你这东西糊涂,春景兄的东西还有少的么?”帘子一动,出来个八字胡的精瘦汉子,先按按穆春景的肩膀示示意,翻转手将索子一抹,秤砣子就滑到了十斤的位置,杆梢子顿时就翻上天去。小伙计没防备,一个踉跄撞过来,穆春景伸手将他拦住,接下袋子依旧塞回壁橱里。回过身正对上关集贤,轻轻哼了一声,关集贤搓起双掌,神色尴尬地望着他,“春景兄。。。。。。”小伙计一溜烟跑进后堂去了,一阵风赶紧将帘子合上了。
  穆春景用手在台子上按了按,却没说出话来,转身往外走,关集贤在后头缀着,也不发话,出了门时突然将他后襟拉了下,又叫了声:“春景兄。。。。。。”穆春景将提盒放下地,望着别处说:“你这三个字足不足份量?”日正当头,两人的影子都极短,只凸出脚前的一块,关集贤跺跺脚,正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春景兄。。。。。。不是我信不过你,我也没法子。我们是打小共事的交情,就算信不过你,我还信不过我关集贤跟了你二十年的这双老眼?”南街上人不多,可也算不上少,只他两个人站在街头不动,旁边的人象水一样流淌,他们则在船上,穆春景突然就有些恍惚,和刺眼的日头无关。他就想,我在这船上再坐二十年,水会不会就不流了呢?
  “现在分堂都交在我打理,我这里都是些手生面嫩的娃子,稍顺手些的就叫唐不忧挑去了,从前也没啥好说的,你总不能教我们这里吃亏。这半年,你。。。。。。不在总堂的台面上,别人派送来的药材总有些蹊跷。。。。。。我这十来号人也要吃饭。。。。。。我也是没法子啊!”他叹口气,将脑袋甩甩,撵走一只哼哼唧唧的蝇子,“我想唐老板还不至于如此,总是那些新来的伙计下作。”过了半日忽然神色一振,将一只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听说那新来的大伙计是唐老板的侄子。”说完这话还瞧瞧四周。街上都是些无关的人,只一个卖菜的因为流鼻血仰了半日的头,将脑袋放下时往这里扫过。
  “我知道你们各有各的难处。”
  “那是最好不过了。”关集贤用力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搓手。
  “我本来就没怪你们什么。”穆春景弯下腰,一只手提起那一盒参饼,另一只手抱着冰糖纸包,两只手弯得高低不齐的,“我走了。”
  “春景兄走好。”关集贤反转身慢慢走回分堂,身形也是无话可说百无聊赖的。路边忽然窜过一只无人理会的野狗,低低地吠两声,撒开腿又跑,街上人都忙着各自的活计,哪有工夫注意这个东西。穆春景一惊,匆匆地撒开步子。
  中饭是在晒碗街吃了,不过是二两清溜溜的面条,抚慰一下他饥肠漉漉的肚子,早上的两个烧饼早不敢和面条碰面,又引诱着这一点存肚的东西快快发散。穆春景斜对面坐了一个妇人,搂住一个细伢,夹住个荷包蛋往他嘴里送。他咽了口水,想起自己的宝儿。宝儿是结核病,除了吃药,得好好进补调理,家里的鸡子都能生蛋,除了卖钱,剩下的留给宝儿,除了从草窝里拣进篮子里,他和耘仙是碰都不碰的,可这是多微乎其微的努力啊,他用筷子在只留下清汤的碗里划了划,觉得自己的能力和这碗里的油水一样稀薄,宝儿的病和自己的肚子一样饿,他紧紧裤带,将面汤稀里咕噜喝了下去。
  晒碗街北头就是板桥街,板桥街东首第二进就是折梅巷。
  折梅巷里住了密密麻麻的人家。
  很多根竹篙在阁楼上横过整条巷子,分搭在两边临街的木雕花窗户上,穿通了两只袖筒的小孩儿的衣,大刺刺在空中张着舞着。没沥干的水悄悄积攒够了分量,便没头没脑摔下来,在青石板上粉身碎骨。赭青颜色的石板一直延伸进巷子的深处,拐弯抹角的,水蛇一样扭曲的身子。又青又光的是折梅巷人踏过的岁月,穆春景将冰糖抱在怀里护着,也踏了上来。
  穆春景找到孙家的时候,孙梅封正在小心地抿一张红纸,穆春景张开嗓子叫的时候,她吃了一惊,唇形没勒住,污了一嘴。娘正躺在屋子里抽大烟,爹闲着也是闲着,绝不会出来,春草被打发出去给爹买零嘴去了,教戏文的曲夫子还没来,幸亏自己的行头也没换上,她胡乱抓住块帕子抹了抹,“来啦!”

  穆春景才瞧见孙梅封的时候一怔,觉得她有些象年轻时的耘仙,可年轻时的耘仙到底啥个模样,打死他也说不出来,只记得鬓角老毛毛的,收拾不及的模样。见再没其他人从这个幽深的院子里走出来,他从怀里掏出纸包,“这是贵府要的两斤冰糖子。”孙梅封见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怀里掏出那包冰糖子,还袒出一块粗布内襟,她面一红,略停了停,“你进来。”也不接那纸包,“还要秤一遍哩!”她一拧身,往里头领去。
  这个屋子里的家什都是上好的红木料子,可是不事珍惜,手工的刻痕和脚上的泥污在上头肆虐。暗红的颜色深进桌子的骨子里,面上倒淡淡的,窗纸是头一年经了霜的,青泠泠地透过生疏的太阳光,房梁立得高,一凝眼就见得着蛛网的边角的。屋子高大了就容不下和暖,穆春景才立了一会,就觉得背上凉气飕飕,孙梅封提起他搁在桌上头的冰糖子,到她母亲房里寻称大烟的秤去了。
  老太太倚在床上的几子边,吮着一只尺许长的琢花烟枪。吸烟的时候她的眼皮是垂着的,呼出一口浊气来时双眼陡地一翻,磊落的精光四射,象是尘土堆里泛亮的旧物。“外头是谁呢?你霍霍蛰蛰翻些什么?”“回春堂送冰糖子的,我翻你那杆小盘子秤,省得你又说不够分量。”老太太不说话,把这一长口烟闷下去了,这才冷笑道:“省得我说?我倒不想说,就怕曲夫子背后指着包骂你先人祖先哩?是我一门心思要学戏、要去孝敬先生?”梅封停了停,面上也没什么变化的,又翻开五斗橱的头个抽屉,孙老太太却一回手,从几子下将一杆小秤掣出来,敲敲道:“将那送药的唤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天天对着两个木头,闷也闷死了。”孙梅封找了根红索子将袋子系在秤索上,铜盘子被挤得斜斜翻起,她只蹙着眉毛,双眼紧咬着秤,好象在使劲辨认上头的星子。老太太将烟枪在几子上重重敲了两下,“听到没?我还没死哪!”
  孙梅封无法,只得将手里的一扒拉子放下,出到厅堂,“我娘要问你话。”头望着她家的镂花窗户出了会神,好象看见自己在每个窗格子里头拿捏身段、颦上眉头,“你多担待点。”她很快地转过身,仿佛为了洗清刚才这句话透出的嫌疑似的,穆春景才回过神来,却看见她的绿洒花的大裤脚云一样笼过去了。
  “您是哪儿人?”
  “莼川城郊穆家湾的。”穆春景瞧着这屋里头的摆设,比起厅子里更为混乱,手边的茯苓参饼盒子总坠着他的手,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烦躁之心,连带着对孙梅封的一点好感也抵消了,又不好就走,只得按住性子。
  孙老太太似是看出些端倪,象是突然醒过神来,浑身的筋骨都抖了一抖,先前散乱在各处的精神都回了身,聚得双目精光闪闪,盘住的腿摆开,烟枪一撇,“哦,姓穆啊,和我娘家一个姓,快请坐。”
  “我还有一家要跑哩,您家复完秤我就走。”穆春景还是淡淡站在那里,心上头仿佛脱过一回水,中午吃的面这时才觉得干渴。
  孙梅封的眉头都快拧痛了,觑得这空,将冰糖袋儿胡乱秤了,待得面上缓了些,回过身,将袋子往几上一贯,“也不过刚刚好,你快走罢。”没防备斜刺里劈过一只手,老太太早撒开烟枪,一手紧攥袋子,一手提平那秤,两手都瘦骨嶙峋青筋立立的,一对老大的涩镯子吊在上头,可是动作滴水不漏,神色里更有一种极力抑住的殷红,化作一股危险的欣喜在这个背光的厢房里雾气一样浮游。
  “刚好?”她喋喋怪笑了起来,愈来愈响,捶胸顿足的,简直要岔过气去,“梅封,我老糊涂了,一斤九两和两斤是刚刚好?这是你爹教的,还是曲老夫子教的?”
  “我没教。”角落里的团花盘锦凳上突然冒出个含糊不清的人声,穆春景这才看见那上头坐了个佝偻身材的老头儿,暗褐色的褂子衣衫,正猫着身子将手中的松子往口里送,都是剥好皮的,他自顾自忙得悄无声息,甚至头都没抬起来。
  “啧啧,你的意思岂不是说女儿大了,自己会动心思了。”她又抓起自己的烟枪,用干瘪了许多年的指头在上头抚着,她觉得这一屋子的目光都聚在这一只手上,于是这只手受了气机的牵引逐渐充盈起来,象年轻时候在这个大屋子里她那又怨恨又景仰的婆婆一样的风光,可是她没儿子,只好拿自己的女儿时不时来解解渴,虽然女儿如今习惯了,在她面前总木木的,可来了生人她就能发掘出那一点木下的活水。她一晃眼,看见穆春景正拿起那杆秤,咯咯又笑开了,“是啊,穆先生你得好好秤秤。”她一摆手,这才发觉手中并无年轻时候的绣花帕子,“我们从前可是大户人家,如今虽然破落了些,该有的台面还是有的。”她愈来愈痛快,觉得和无人时自己细细揣测自己的模样并没什么分别,“按理说,你给我家送东西,是该有些打发,不过你这斤两上弄了手脚,我若再打赏你,倒似坏了回春堂的名声。说不得只好两不相欠了。咯咯,听起来只有我们孙家跌价的份儿。”
  索子定格在斤九两的时候,穆春景将秤和冰糖子搁下,望着她两片因干瘪而显得异常薄削的唇,苍红色的牙龈闪现在斑斓的牙板中,也不全是货真价实的,金的银的瓷的竟相登场,想是孙家每况愈下的暗证,只是人的嘴一张,不知道能淹多少东西进里头。穆春景下意识地转头又看了看孙梅封,孙梅封斜背着他,纹丝不动,映着光的耳垂在这个屋子里是一件罕见的透亮东西,她的双手合着,眼珠子瞅不见的汗毛在上头的犬齿纠结,嘴上也许还有点血色,也没谁能保证,于是用劲咬了下,这才想起是背对了人,全不着相的。
  “不是还有一家要跑么?”孙老太太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重将烟枪咬进嘴里,先前凝攒起的一股锐劲全散了回去,这个男人并没象她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或者是指天咒地将胸脯拍得山响,那她先前花的工夫全打了水漂,她有一种使脱了力的倦怠,这样的男人她年轻时怎么碰不到?这个念头又让她亢奋起来,可是她已经老了。她在忽冷忽热的煎熬中忽然有了一点慈悲之心,虽然这时的腔调是冷漠的,“梅封,你送他出去。”穆春景眼神一斜,屋子外头的阳光跌进一块在地上。
  这两个人很久才动。
  孙梅封这时候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悲慨,可是不能否认她悲慨里有一丝欣喜,她最早学的一出戏就是霸王别姬,适合这种决裂的难见天日的场合,她当然知道穆春景不是霸王,因为早一步明白了自己不是虞姬,她只是眷恋这一个场合,于她来说,可以脱开篱牢,沉到往日镜子里唱念做打的那个世界去。正缘于此,这欣喜才格外悲慨。孙梅封提起自己的宽筒裤脚,蹑手蹑脚往外头走去,好象绕过几摊积水,可是不对,她这会子的脑子只管乱糟糟的,这又是拾玉镯的片断了。
  窄院子里一株老梅,不问世事地稀疏了叶子,虬枝劲干,独望三九。穆春景因为脚下的移动看全了它的跌宕生姿,却略过了孙梅封,孙梅封也是怔怔的自顾自的往前走。
  行完一段窄门厅,出了门口,穆春景眯了眯眼,将提盒高高挽起,身形懒懒地佝偻起,浑似一个送了多年的小伙计,他瞧着孙梅封的眸子里映衬出折梅巷里的来往众生,也是多少年一场的热闹戏。突然抄了手,深鞠一躬:“对不住你了。”其间也略踌躇了下,不知道该说你还是你家。
  孙梅封寻着了门框淡淡靠着,门上的朱红的漆也褪没到岁月的尘埃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唱戏的命,处处都是用来点缀时光流逝的,舞台的背景沧海来桑田去,她的腿被钉在台上,单只能甩一双两尺长的水袖。“你别介意,那是我娘秤大烟的秤,专预备来讹诈人,和人扯皮的。你那冰糖子足有两斤。”伸出一只手来反扒着锈迹斑斑的兽头铜环,将自己的力气一点点吊进去,“这么多年我是习惯了,旁人呢,不知道的倒要吓一大跳。”孙梅封笑了笑,“她总想着多占别人点便宜,我倒觉得,这归根结底的便宜,倒是别人赚去了,那一筒一筒的大烟膏子。”她眼里盛的是九月里的秋风,呼啸着从她眸子里射出来,可是眼眶宜和得很,混不似关久了的眼神那么粗野,她的声调随着头仰起的角度高了起来,“所以我只想唱戏。。。。。。你不懂的。”
  穆春景伸出一只手去捏那提盒的边角,隔了几尺远,他也觉出这女子身上渐渐干燥,这是秋天,只需要一点明火,他脑子中模拟过无数遍燎原之势,还是开了口,“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她半日不说话,忽然望了望渐渐滚落到西边天里的日头,头一歪靠住他耳侧,“莼川城立马就要破了,就这日把两日的工夫。”穆春景眉头一振,她象是借得了力似的,身子强有劲地反弹回去,决裂后以一种半飘状的步子回屋去了,这是天女散花。

  有一年的冬天,他和耘仙到过折梅巷。
  那时候他背着耘仙,耘仙肚子里盛着宝儿,宝儿在她肚子里擂响生命之鼓,他踏在雪地上,是三个人的分量,他只觉察得出背上那个湿漉漉都快冷过去的耘仙,在冷汗里偶尔痉挛一下。他抄折梅巷去产婆家,看见有一段的青石板没到人家门口就铺尽了,裸出一块泥地,被人见缝插针地种了一株梅树。耘仙脑袋动了动,“你给我摘朵花儿。”他又好笑又无法,“回去后我给你栽一棵成不?”“不成。。。。。。。。我闻到了花儿香,说不定我拿着闻闻劲气儿就足些。”许多小花苞交替紧抱在弯折自如的梅枝上,瞧着是褐色底子上的无数黄光,茸茸的,还晕了一层,虽还没放开,却是香气最馥郁的时候,他将眼皮上的汗擦去,轻轻折了一个短枝,想了想,插在自己后颈领子上,“好啦,我种好了,你边闻边忍着点。”他抬起头,觉得心里头有了底子,脚底下也还快捷,却踏踏实实的了。
  穆春景也不知道如何就想起从前的那个场景,如同发怔时突然冲上脑门的一个呵欠。他回望多年前的沉静就愈发觉出今日的惶惑--虽然今日没落下什么形迹。莼川城就要破了?真是哪说哪的事,他没有省城的亲戚,只隐隐听说过北伐军的事儿,那是半个月前回春堂里的流言了,听过了也就忘了,不过也不觉得孙梅封疯了,只明白她和耘仙是不同的两个人,象她说的:“你不懂的。”虽然穆春景觉得自己也约莫能明白点她的处境,但是他没看过大戏。这个时候再望天,日头已有一股收不住脚的势子了。

  水西门。
  水西门是很有了些年头城门,顺着门洞一路下去,砖是绿的,草从一墙暗绿中挑长了身子,反而是枯灰的。长石条垒就的台阶,锋锐都踩没到光阴里去了,着一双布鞋或者草鞋踩过去,才能和它的沉默相称。出了城门就是陆水河,岸边自由散漫了人把深的野草,河风中与陆水向一个方向流淌,逐渐弯低的身子后突然就现出些大石头来。从前城门口没直系的兵痞子把门,穆春景常从这个城门拐出去,在石头上坐一阵,他看见斜阳被无数阵水波送过去,碎晃晃地仍循着自己的步子,可是浮枝枯叶随波而去,也有足够的快活,如此场景总教他想起自己从何来要到哪去,然后就有一种混沌初开后电光石火的颤栗过全身,通常这个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上有高堂,下有妻儿。
  穆春景从封家米铺走出来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沮丧,他手中紧紧握住了五块大洋,掌心里头火热,可是全都烧在面上,走过水西门的时候他也没抬起头来向外望一眼。天上开始有阴云,城门口的守兵多了些,来回懒散散走几步,也有抱着枪倚墙靠住的,背顶着城门洞里窜上来的凉风,并没有半丝大限将至的征兆。穆春景松了口气,上一个时辰里的旧事又反刍回来,巴掌里藏住的只五块大洋,轻佻得很,勾得他面红心跳,今日的药总算是送完了,身子轻快,倒觉出一股子汗臊。
  一个时辰前封家铺子里是米的天堂,日光转得早稻米和中稻米流光溢彩,在灾年里满得格外诱人。盛米的袋子都有了一股丰盛之气,边角也是鼓鼓囊囊的,再藏不下点什么。这是铺子的头一进,没多少人,有也是些身着绫罗的,旁边侯着一排眼巴巴贱卖力气的愁苦汉子。不少人攥着个钉了补丁的麻布袋子,从铺子的侧门进去,那才是仓房。仓房里有堆出了山样的陈米,窗户又高又小,米破碎了身子,也象是见不得光的。可是这里头人声鼎沸,处处都是扯紧了嗓子在飞舞,飘得又高又亮,一些小身段的米从山尖上震落下来,又有些露了头,开始喘气。穆春景从侧门进去的时候,里头热闹得很,灰扑扑的呛气,全是尘世里头的痛苦和快活。过了一大块影壁后就不一样了。
  一个细伢子蹲在地上,乌云牵着手一阵一阵地遮过日头,拉得他的影子一会有一会没。他手上抓着个小锦囊,一根小绳收了口,他将它拉开,掏出个小东西往泥地上放。穆春景见他和宝儿差不多年纪,不过面色红润,衣着光鲜,也不知怎么地就走过去,将提盒搁在石凳上,屈下腿在旁边看着。那细伢子知道来了人,也不抬头,穆春景这才瞧见他小手中捏住的是一粒米,再一瞧就看见他将米扔在了泥地上。
  “娃子,你做啥?”
  他也没抬起头来,胖乎乎的指头指住一只缓缓爬动的蚂蚁,“我放一粒米在这儿,它一会儿就要把米搬回洞去。”
  “哦?”
  “它的洞在院墙边。”他忙里偷闲将手匆匆往后面一指,“可我把米放在它的洞边,它总不理会,它总来这儿找。我只好把米放这里,免得它饿着。”
  一点子大的只黑蚂蚁爬在红泥地上,负了一粒米,慢慢往回爬,在人的世界里不过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于它来说仿佛跌进了时间和空间的长河,蚂蚁也不知道前头是拦路的石头还是偶然兴起的人的手,前途未卜间它划动细腿,步步为营。
  “它爬得很慢。”
  “嗯。。。。。。我上次求爹给我买匹小马,爹没答应。”这娃子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对他说“如果我把马借给它,它就能跑得快些。”他伸出个指头去抠地上松动了些的泥,“娘也说我神经。”
  穆春景忍不住伸手抚了下他的头,他似得了鼓励般抬起头来,眸子黑而有神光,“我想有匹马,能有一日在莼川城里骑马。我最想在陆水河上骑马,可不管它结没结冰,我还有许多念头。。。。。。不过我现在只想喂它米。”他又垂下头,食指在蚂蚁周围划个圈,没头没尾的,蚂蚁吃了一惊,停了一下后换个方向爬。
  穆春景突然想找个地方坐下,就象多年前他玩累了的那个下午,靠在河边的柳树下打水漂,都是寻地扁而又扁的青瓦片,四五个起伏后陷落在黄浊的河水里。他想到南门武馆里去学武,但是爹第二日就要送他去回春堂混一门子手艺,他从前在河边搬石头打水漂练的气力都泡了汤,他左手握住右胳膊上的腱子肉,右胳膊也未闲着,就着阳光将瓦片一块块都扔将了出去。
  “宝儿,宝儿!”妇人的呼喝声止住了穆春景坐倒的颓势,她在石子径上站住,出一个指头指着,袖口滑落些,漏出只塞了帕子的翡翠镯子,想是怕滑下来招人眼,“丰妈的长寿面煮好了,一家子都在等你,你倒在这闲耍,你这娃子就是这般奇怪。”穆春景听得一怔,原来这细伢也叫宝儿,虽然他较自家宝儿面色红润、言语谵妄,可看那妇人的神色,也是一样的爱惜悌己,或者从前,自己也是爹娘的宝儿?
  这个叫宝儿的伢子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低着头向他母亲那里走过去了,穆春景也直起身来,妇人挑起眉梢:“你是哪个?有么事?”
  他觉得有些懈怠,然后懈怠就象一圈佛光一样笼住了他,外头是黯淡下来的天光,他于微光之中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于是闭了闭眼,仿佛又听到五块咣铛咣铛的大洋轮流落响在他的口袋里,砸得他双眼朦胧。转身提盒递到她手边,“这是你家在回春堂买的茯苓参饼。”回了身走开。
  妇人一只手牵住那伢子,另只手接过盒子,想了想又将伢子的手放开,巴掌伸进兜里摩挲了一番,忽然说道:“这里有五块大洋,今日个是我家宝儿生日,辛苦你跑了这一趟。”
  穆春景都走到侧门边了,听到了仓房里的讨价还价声,有一个女人突然哭出声,撕心裂肺的悲怆飘出窗子直上云霄,又有一个人攥着有补丁的布袋子喘着气进去,袋子里盛满了不可知的未来,单一根绳子束着。那声音于群声鼎沸中穿波劈浪送到他耳边,一枝独秀后摄人心魄,五块大洋象串在一起叮当作响,穆春景在那清脆的钱声中几乎想不起什么,几步就走回来,伸出手,妇人果然将洋钱叠起,一块块滑进他手上,面上持续满足地笑着。他只瞧着那娃子,娃子瞪大了眼,穆春景很快跑出了封家米铺。
  初秋里的水西门很快就过去了,一股凉风。穆春景捏住口袋里的钱,心里每一个角落里都爬满了阴暗的欣喜。爹娘家今日是不用去了,耘仙处也有了交代。及至两处心里都舒服了,也就用不着顾及自己,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旁人?也许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五块大洋就能叫这一切调停,叫他如何不欣喜。
  乌云陡盛,街面上飞起了些细砂,砸在往来人的鞋面上,不得不紧着脚躲避,象是要下雨了。穆春景神思逐渐回转到这场即将孕育成形的雨来,寻思着是否要觅个地头避雨,或者跑跑就回去了,耘仙和宝儿在屋里头等着他,他转眼就将生老病死、羞愧、小时侯、尊严、情韵丢开了,象预先褪了一层皮,只将精神都细细打点到这场雨上,耘仙种的菜、回春堂里晒的药材、算计这场雨落下来的时分。
  北门头在望,北门头出了个半里就是穆家湾,随风突然送过来几声的鞭炮声,他楞了楞,又瞥了眼天色,决定跑回去。
后头人声嘈杂,他欲待不理,已经有几个人从身边跑过去了,有几个居然是戏服打扮,未擦尽的油彩后也瞧得出一张张惊惶过度的脸,想是还未从戏里醒过来,只知道随众奔波。一个老头子曲了背前后招呼着,“快走,革命军打到了水西门,进这城不过是日把两日的事。”他一惊回头,更惊,因为看到了孙梅封。
  孙梅封原本是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跑,她略提了提裤脚,心中拟的是汉宫秋中的出塞,及至要撞到穆春景身上时,抬起了头,双手反曲起按肩,仿佛早戴了一副鱼枷,她顺势凄然一笑:“娘把我换了最后一筒大烟膏子,叫我和戏班子一起逃命,她和爹窝在家里不肯走,不过是一下午的工夫。”她瞧见穆春景只是有些迷糊地望着她,猛地里生出一线尴尬,将她一肚子的戏文逼了回去,想了一阵才说出一句:“我不是说了这城要破么?走了。”周围脚声杂沓,她垂下手,收了苏三起解的势子,步头零乱随众去了。
  人头渐渐在北门口汹涌,河水一样从穆春景身侧流过,天黑压压的,摧城一般,风旋得人人衣角翻飞,许多个嗓门汇聚在一起,实在听不出什么,只有一片沉闷的摄人心魄的嗡嗡声,可是鞭炮异常清晰地响起来了,繁密而持久,穆春景突然悟出这是驳壳子枪或者是杆子枪。
  哧喇喇一声雷,电光先一步扯亮了这城一瞬间,大雨果然落下来了,连陆水河也波涛漫卷,象是被一匹马纵得失去了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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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来自: supermario   字节:32  ID:17577  发贴时间:2011-03-01 13:35:05  原贴 
第一踩。
踩完再说。
活活活  
来自: 射覆   字节:22  ID:17580  发贴时间:2011-03-01 16:39:32  原贴 
老东西,你从前看过的。  
来自: supermario   字节:122  ID:17584  发贴时间:2011-03-02 11:40:21  原贴 
你这句话很有歧义。。。。。

我还得想上一想,确定你绝对不会叫我“老东西”。

^血^

你在干嘛,管刨不管埋?  
来自: 射覆   字节:53  ID:17587  发贴时间:2011-03-02 14:06:38  原贴 
我在搬家哩。你的头像是Johnny Depp?你是不老的传奇……  
来自: sweet   字节:69  ID:17595  发贴时间:2011-03-03 06:43:21  原贴 
原来是搬家啊 祝贺你喜迁新居啊
是不是要请客吃饭呀 (*^__^*) 嘻嘻……  
来自: 狠酒   字节:181  ID:17597  发贴时间:2011-03-03 12:50:44  原贴 
板娘忐忑(注:神曲!)地道:
我还得想上一想,确定你绝对不会叫我“老东西”。

SF(注:非沙发!)顾左右而言他:
你是不老的传奇……

都传奇了,这不还是老东西嘛。  
来自: 202.103.19.*   字节:70  ID:17599  发贴时间:2011-03-03 14:12:42  原贴 
你最老,你都很久(不用注)了,还不知道是不是个东西(熊算个东西嘛)……  
来自: supermario   字节:99  ID:17600  发贴时间:2011-03-03 14:16:00  原贴 
熊癞子,为虾米你做人总是那么直白nia?咬!

SF/非沙发!,头像确实是Johnny Depp。又名:细雪阁。  
来自: supermario   字节:48  ID:17601  发贴时间:2011-03-03 14:17:23  原贴 
打倒楼上猫dd!在我和熊癞子中间横插一帖。哼哼横横  
来自: 202.103.19.*   字节:30  ID:17602  发贴时间:2011-03-03 14:19:52  原贴 
我闪,我不是猫DD,我是老东西SF  
来自: supermario   字节:66  ID:17603  发贴时间:2011-03-03 14:38:45  原贴 
打倒SF!不穿马甲就来灌水。
灌了水也不表明马甲,害我打错人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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