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街中烛光次第熄灭，四周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秒针走动时的咔嚓声。四月的芝加哥城中仍然凉风不断，掩月的些许浮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寒意，渐渐次第退散，让出一轮圆润皎洁的明月。
　　如果此时身在半空，就会发现月光普照之下，城市中并不寂寞。有些行尸仍没丢弃从前的习惯，到了晚上就会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只不过对环境的要求不再苛刻，然而更多的行尸则彻夜难眠。对于他们来说，月光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魔力，泼洒到身上，就会鞭策他们不住地来回徜徉，即使那是漫无目的的游荡。绝大部分的行尸行走得悄然无声，他们将夜色中的芝加哥城渲染得如同一幅只见其形不闻其声的黑白画作，静谧是其中永恒的主题。
　　肖恩第五次轻轻将头顶的铸铁盖顶开一线，这才确定附近的烛光都已经熄灭。他仍然非常小心地将顶盖挪往一旁，然后用双臂撑住身子，从其中爬了出来。心跳也许从来没这么快过，然而他只能将右手捂住胸口，却没法让它减缓片刻。
　　最终他从后院的杂物间窗口翻了进去，这扇窗子留了半扇用以透气，不想其他的门窗被关得严严实实，肖恩极力收敛着自己的动作，避免碰到房中各式各样的杂物，但是他在一面镜子前停下了脚步。
　　镜子中映照出一个可怖的面容，所幸五官基本完整，肖恩取过人字梯上搭着的一块污浊不堪的擦布，努力地在脸上擦拭起来，不管这努力有多徒劳。然后他把变形后外翻的五指当做梳子，在头上捣腾了足足有一分钟，直至那些板结的乱发不再溜下来挡住眼睛为止，他咧咧嘴，尽量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只看到了自己外露的牙床和龟裂的双唇，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肖恩不断告诫着自己，然后他迈开步，向楼上走去。
　　向上的脚步不疾不徐况且悄无声息，好像老式影院的手摇式放映机，踏在久未打扫的台阶毯上，每一步都像一帧散乱的影像记录，最后拼凑出一段相对完整的记忆片段。
　　从前的一个春夜，考克斯讲解完试卷上的最后一道习题，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然后她很快跳了起来，“糟糕！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我向比尔保证过九点半之前回家的，否则他就会给蕾切尔老师打电话，因为我说我留校参加历史课外讨论。”
　　肖恩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赶紧从身边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换班前我到店里的厨房找了找，只剩下这个了，因为卡路里，很多女孩子不喜欢吃这个。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他翻开纸袋，露出里面的两个甜甜圈，“而我知道，为了早点赶过来，你肯定又没吃晚饭。”
　　“我不在意。”考克斯笑着从他手中抢过纸袋，然后拿出一个大啃起来，她同时迅速将背包背上身，然后奇怪地看着坐在一旁一动未动紧紧盯着她的肖恩，“怎么了？你不准备送我吗？距离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只有五分钟了。”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嗯，如果到最近的出租车停靠点，还可以有十分钟，今天看来不能坐公交了。”
　　肖恩笑着站起身来，伸手要接过背包，考克斯摇摇手，几口将嘴里的甜甜圈咽下肚，抢先跑在了前头，“别小看我，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先跑到停靠点。”
　　随着她矫健有力的步伐，考克斯的蓬松秀发起伏不止，肖恩起初跑在她身后，落入眼中是一副在月光和路灯光交相辉映下的生动剪影，考克斯的笑声越来越响亮，肖恩的脚步也越来越快捷，逐渐和她齐头并进。
　　他没法克制住自己扭过头的冲动，于是放慢速度，稍稍落后一点，从侧面凝视她奔跑的模样。考克斯嘴唇微微张合，口中呼出的白气刚一袅袅升空，很快就被高挺的鼻梁和光洁的额头撞散了，然后渐渐褪没在黑暗中。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被他们抛落在身后，考克斯的面庞不住地没入夜色，然后又在光亮中现出，在光与暗的不断交替中尽展变化之美，然而只有眼中的那两抹晶亮长存不灭。肖恩禁不住加快了脚步，他忽然涌上一股冲动——想要跑到她面前好好的凝视她的脸庞，只有这样从各个不同角度观察到考克斯，才能将这个立体的、鲜活而又温暖的身影长久的留存在脑海中。
　　然而考克斯突然停步，她瞥了瞥身后的肖恩，“我赢了。还是在多背了一个包、多吃了个甜甜圈的之后。你肯定也没吃晚餐，袋子中还有一个，留给你。”她将手中的纸袋丢给肖恩，然后快速拦停一辆TAXI，挥了挥手，迅速钻入了车身中。
　　肖恩的脚下微微一软，他猛地伸手抓住身边的扶栏，这才发现脚下的楼梯塌了一处，这让他的回忆戛然而止。这一处坍塌显然不是最近的事，团员们显然也没打算过修复它，相对于生存，这种小事实在是微不足道了。肖恩努力抬腿越过这道障碍，站在了二楼的走廊口。
　　走廊中漆黑一片，只不过肖恩并不需要光线的指引，他只是扬起头，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迅速辨明了方向。他朝着左手第三间房门走去，到得门前，却又停下步，僵硬的手臂举起后又放下，迟迟未能伸手推门。
　　当他再次提起手来旋动门锁时，门锁并未应声未开，显然是从里头反锁上了，肖恩愣了一阵，很快他就发现旁边的一间房空无一人，只有窗帘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仔细巡视一番后，肖恩发现这间房有个阳台，翻过阳台后，通过一楼的屋顶可以通达隔壁的房间。
　　几分钟后，肖恩站在了天鹅绒丝被前，开始了他这辈子一直未能完成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