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算经济账，我其实也租不起。选择的风险事实上要大于在图书馆呆上一晚甚至两晚，在此之后才能算万不得已。我无可奈何地对自己承认着这个推论的有效性，拨通了下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听得出来是个老太太，估计也不是很老的老太太。很奇怪，这次我能够听出来对方是个老太太，前面那位大姐就不行，听不出年龄。

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一股脑把我的状况介绍了一下，表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机会了，如果房间已经租出去，或者不愿意租给我，我真得找地方和衣而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开始擅长这样的交谈方式，善于表达请求。克莱普顿在一首歌里面唱道，时间能让人开口讲请您请您。那么看来就是时间，是时间让我具备了这一种新的素质，而具体什么时间具备的，反而忘却了。

老太太真好。告诉我说，确实已经有人订下了她唯一的房间，她只剩下这一间了，但是根据行规，只有已经支付定金的，才算合同成立。根据情况我是确实急需，她准备以同等条件租给我。不过我最好在半个小时后就到达那里，赶紧将定金交了，这样才能保证赶在竞争者之前，才能真正保证拿到这个房间。
　　
人是要互相帮助的。老太太说。这让我有一点感动，虽然一样地，我也很清楚感动并非是一种值得鼓励的人类情感。容易感动的人也容易心脏衰竭。所以我就让感动消失了，将它变作了感谢。我现在也已经擅长表达感谢，就像擅长表达请求一样。
　　
终于晚上有地方住了。我忍不住憧憬了一下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之后，直挺挺躺到床上那一刻无穷的美好，但还是有点迟疑地告诉对方，我在半个小时内赶不到地方，能否给我一个最后的时间，我无论如何一定设法提前赶到。得不到对方的有根据的承诺，那就意味着将自己交给了半个小时时间的裁判，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相信这种裁判会偏向我这一方。
　　
老太太真是好人。听我这么说，顿了一下之后说，另外一个可能的租户确实可能在半个小时之后就到达，你如果是在赶不过来，这个机会就错过了。不如这样，我开车去接你，如果我们回来的时候另一方还没有到达，那我不算没有等他。如果他已经到达了，那我可以告诉他，你已经支付过定金，我是去帮你搬行李的。总之我就可以有证据不接受对方的定金，将房子租给你了。我听到感动就像心跳一样在我胸中怦怦作响，我压制了一下才能向老太太表达我擅长表达的感谢。
　　
我们约定好见面的地点，约定好大约半个小时后见面就挂了电话。我拖着行李找到地方，站在路旁等着。这时候阳光已经从金黄变成了橙色，眼看就要入夜了。一边等，我一边想着事情，想两天之内万里相隔的家。老婆怎样了？到机场的时候，老婆拒绝下车，让我一个人在大厅中等待安检。这让我不是很理解。离别之即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珍惜的，为什么不珍惜它们。
　　
我下意识地漫无边际地想着，眼睛却扫描着眼前的街道。老太太说他开的是一辆老式斯柯达，我大体知道那种车的样子，可千万要瞧清楚了，不要从面前经过反而错过。
　　
实在想不起来究竟过了多久，大概半个小时，大概一个小时，我不清楚。天已经黑了，我也不清楚。但我终于看到一辆老式斯柯达在我面前停下，从里面钻出一个老太太来。你好。你是那个在等我的年轻人吗？老太太温和地笑着向我打招呼。我下意识地回应，说一些根本不用脑子就可以说的话，同时眨了眨眼睛，力图看清楚老太太的样子。
　　
这是个典型的英国老太太，或者说典型的英国老太太的类型之一。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大部花白。身高不算很高也不算很矮，约略有些偏瘦，样子比较精干，眼睛明亮手脚麻利。鼻子高而直，还稍微有点鹰勾鼻子，但笑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正好是这个年龄的英国老太太典型的笑。
　　
关于女人，有一点我一直觉得挺奇怪。年轻时候的大美女，到了中老年往往不怎样，面容松弛无精打采，要是再为了掩饰岁月的痕迹，往脸上抹粉，那就简直惨不忍睹了。但年轻的时候未必是大美女的女人，年老后反而会显得神采奕奕，要么慈祥要么麻利，会显露出一种和客观年龄形成反差的年轻来。这大约是老天爷的公平之处。各领风骚十来年。
　　
上车之后我仍然在捉摸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有趣，不过同时脑子里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之所以不停地捉摸这样的问题，唯一的解释是，我的脑子已经疲劳困倦得不听使唤了，已经信马由缰起来了。听到这个提醒，我赶紧提起精神和老太太拉起家常来。我告诉老太太，我是错过了租房的时间才搞得如此狼狈，我会做一个好房客的。我很感谢老太太的热情帮助，所以这么对她说的时候是很真诚的。
　　
老太太也告诉我，她已经退休，目前和大女儿还有一只狗，住在自家的房子里。房子一共有五间，她和女儿一人一间，还有一间作家庭客房备用，另外两间出租。除了我，租住在他们家的还有一对波兰夫妇，年龄也不大，是在这里打工的。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告诉她我是个学生，而她的前夫，她离婚了，是在大学里教书的教授。在他们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经常和年轻学生打交道，她丈夫会在学期末将自己的学生请到家中聚餐，所以知道学生通常来讲还是比较可靠的。而且她很喜欢中国人，喜欢老庄的思想，喜欢中国菜。
　　
在这个地方已经有几年了，感觉中喜欢中国的人其实并不多。倒是遇到过不少人告诉我他们喜欢中国菜，但喜欢中国菜和喜欢中国是很不相同的概念，尤其是喜欢中国人。我只听到过一个人，我的一位同学朋友，公开说他喜欢中国姑娘。中国姑娘也是中国人，所以勉强可以算他喜欢中国人，但仅此而已，我还没有遇到过公开宣称喜欢中国人的。这样我就对老太太更加多了几分好奇。
　　
是好奇不是亲近。我还没有到一听到对方说喜欢中国人，就以为遇到了亲人一样的程度。我只是好奇老太太竟然在这里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而除此之外，比如喜欢中国菜，以及她的样子，都是很大众很符合我的预期的。并且她还喜欢老庄思想，看起来十分自信地喜欢的样子，让我觉得老太太很有意思。我喜欢有意思的人。这让我简直有些庆幸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