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老太太下楼之后，转过身就横到了床上。褥子先不去管它，明天再铺，有被子，还有房东按规矩需要预备的枕头，就已经足够我先睡上一觉了。我顺手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一角，在踢掉鞋子的同时将枕头抱住，将脸埋到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刚洗过不久的棉布的味道。这种味道能够帮助人排空心中杂念，具有催眠作用。总之肯定没有过多久，因为我想不起来曾经想起来什么，就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醒来。

这一觉的缺陷就是，醒来的时候很不舒服。阳光正好照在脸上，但是我怀疑就是阳光刺眼才让我醒来的，而且浑身关节疼痛得厉害，左腿更是因为被一动不动地压了一夜，一动之下痛里面带着强烈的酸麻，让我忍不住龇牙咧嘴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忍着酸等腿恢复，否则就得忍受比酸痛更难受的疼。他妈的，一个人睡觉也不得安生。估摸着天色，大概已经有十点多了，肚子一抽一抽地要东西吃。我得到楼下厨房把带来的方便面煮了，这时候吃方便面，简直是无上享受。

胡乱擦了把脸，我手里拿着两包康师傅麻辣牛肉面，脚底发虚东倒西歪地进了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定位炊具的位置。厨房这时候也很亮堂，一眼瞧到锅碗瓢盆归置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伸手去一口小钢精锅，这玩意儿适合煮方便面。英国人会拿这东西煎鸡蛋，或者做些烹炸的事情，真是浪费。他最适合的就是煮方便面，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

人在一门心思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确实是会目不斜视的，虽然客观上人的视野可以达到一百八十度甚至更宽阔。我这时候就是一门心思要去取那口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房东老太太就坐在灶台隔断后摆着的餐桌边，直到她叫我哈罗示巴。听到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已经伸出的手，转睛看过去。我刚才的模样肯定很不怎样，饿得猴急猴急的，肯定显得很没有风度。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羞愧，脸红了。

这里是个讲究风度的地方，尤其是在有他人在场的时候，更得要注意言谈举止，注意使用文明用语，走路可以蹦蹦跳跳但是绝不能东倒西歪，前者叫做活力，后者叫做不尊重人不礼貌。我刚到这里的第一天，食堂里面的阿姨就给我上了一课，就是关于礼貌用语的。当时我要土豆，于是就说土豆，结果阿姨一点反应没有。我提高声调重复土豆，阿姨就很慈祥地告诉我，年轻人，在这个地方，人们说请。我当时比刚刚到北京的时候不知道马桶怎么冲水，站在一边无计可施还要尴尬，毕竟马桶旁边没有别人，这时候一起吃饭排队的可有不少同学。

事后我曾经感到过愤怒，并且找到理由认为，请字是有具体意义的，是一种诚恳的表达。在无关紧要的场合请来请去，岂不要淡化这种诚恳，后果只能是虚伪而不是礼貌。但是愤怒可以私下发泄，表面上我还是一定要遵守这里的规矩，要讲礼貌。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作为礼仪之邦的一分子，我确实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祖国的形象，代表着中国人。我怎么能够让他们因为我觉得中国人很粗鲁呢。唯一的正确做法就是，要比他们更加文明更加有礼貌，而且我后来发现，还要更加温情脉脉。欧美人特别纪念陌生人给他们的温情脉脉，貌似家庭一般的所谓关怀，像傻子一样认为，这关怀就是友谊。

具体来说这些就是当时我脸红的理由，霎那间百感交集一般。我感觉自己有失礼仪之邦的面子，让老太太看到了我饥不择路的模样，而且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我就赶紧回道，哈罗妲夫尼早上好。房东老太太有个很古典的名字，叫做妲夫尼。这个名字转音的话，首字一定要用妲字，适合女名。仓促之间，我说话的声音有些干涩，面容肯定也不自然。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时间来不及调整了。

开口之间转过身来，我看见妲夫尼背对阳光坐在那里，灿烂的阳光照着她的银发，将影子直投到厨房尽头通向大门的通道。也许是光线的反差，也许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我忽然意识到她脸上毫无笑容，甚至有些愤怒和狰狞。我一下子想起来，她说哈罗的时候，声音似乎也是冷冰冰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我不够有风度，她还不至于这么严厉吧，肯定是有别的原因。我什么时候得罪她了？昨晚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妲夫尼也总是满面微笑吗。

我需要和你谈谈。妲夫尼开门见山了。我又是一愣。什么事能有这么严重。我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究竟可能在什么地方做了错事，让老太太这么快就要和我如此严肃地谈谈，可是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间太短了，还没有机会犯什么错误呢吧。昨晚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是我帮你关掉的。妲夫尼继续说。我一下子有些发懵。通常我还是睡觉关灯没有问题的，昨晚真是太累了，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第一天就给人家长明灯，看样子这个麻烦惹得不算小。我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