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奇不是亲近。我还没有到一听到对方说喜欢中国人，就以为遇到了亲人一样的程度。我只是好奇老太太竟然在这个问题上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而除此之外，比如喜欢中国菜，以及她的样子，都是很大众很符合我的预期的。并且她还喜欢老庄思想，看起来十分自信地喜欢的样子，让我觉得老太太很有意思，而我喜欢有意思的人。

上车坐好之后，我的感官也慢慢恢复了感知。我闻到车子里面淡淡的土腥味，身上也有了温度，并且觉得有点凉。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到这个季节，一入夜就有点凉。我看着车头拐了一个弯，这个弯道是我认得的并且经常走过的。之后车子便拐进了一段我并不经常走的路段，几百米后又向相反的方向拐了一个弯，紧接着又拐了两三个方向不同的弯。这几个弯拐下来，我就彻底没有了方向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在北京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快失去方向感，北京的街道多数正南正北，或者正东正西，很容易推测出方向来。老北京人正是为了要强调这一点，才特别喜欢在指路的时候不说左右，一定要说东西南北。因为只有真正的皇朝故都，才可能有这样规则的街道。老北京人要让外地人知道，这里是北京，现在是首都，过去也是首都。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要么是新朝显贵，要么是故国贤达，都是些有来历有故事的人。人们只是很深沉，不愿意向陌生人一遍遍地讲述自己先人的故事，而是简单地用这样的方式，隐约地提示一下事实的真相，低调并且优雅。

十多年前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别人就告诉了我以上的秘密。我很虔诚地相信，并且经过多年的考验，这个说法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北京的街道确实大多数是正南正北，或者正东正西。老北京人也确实在指路的时候不说左右说方向。我就把这个关于北京的说法当作了真理，这成了我头脑中的北京印象最确凿无疑的事实之一，直到去年在望京迷路，才对其有效性开始有所怀疑。北京变化太快了，望京的街道许多并不是正南正北，或者正东正西的。

我的身体随着老太太每一次打方向盘拐弯或左或右地摇摆，我的头脑中一边搜索着周边的地理，一边想北京。我到北京太晚了，刚刚明白的一丁点前人总结的智慧，又被日新月异的新现实粉碎。我其实连北京也不明白，而北京现在是我的家乡，是我的家人所在的地方。想到这里我嘲笑了一下自己。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地方是我明白的呢？不明白家乡的人多了去了，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还不是大家都忙忙碌碌地活。捉摸它干甚。

车子终于在一栋两层高的连排建筑前停下来的时候，我估摸着我在车上坐了大约有二十多分钟，这意味着离市中心不算很远，步行也就四十分钟吧。老太太在大门侧前方的砖铺地面上停稳车子，转头对我说我们到了，然后就很热情地帮我把行李搬下来，然后锁车、开门、开灯，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地转身叫我，示巴，把行李搬进来吧，脸上带着很简单笑容。顺口交待一声，我叫示巴，示巴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已经告诉老太太了。我在这里确实一直用这个名字。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老太太听到我这个英文名字的时候，很觉得奇怪，说英语里面没有这个名字啊，而且听起来像个女孩。我也像对其他人一样，简明扼要地对老太太解释说，这其实是个男名，是英文圣经里面也有的，而且是大卫王的岳父的名字。大卫王抢来的妻子称作示巴的女儿，他的岳父便应该叫做示巴。这是我很喜欢做的一段解释，而且几乎百试不爽，会让我的听众开心地笑，然后撇着嘴不得不接受的同时，抱怨这名字其实真地不好发音。

我听到抱怨就很高兴，一开始正是首先为了报复中国人似乎一定要有个顺口的英文名字这样的潜规则，我才捉摸出这个名字来的。当然还有别的理由，或者说是后来发现的这个名字的好处。其中之一是这个名字虽然看起来简单，事实上却是足够古怪，以至于人们会因为它不容易发音不容易记忆，而根本不去关注我到底叫什么，是何许人也。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素昧平生，打听名字也多数是为了礼貌，礼貌完成了也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名字顺口到让人脱口而出呢。这样也就让我更安全，切切实实地更安全。

我拖着行李走进了气势很狭窄的大门。英国人的大门通常都很狭窄，并不会因为是大门而采用更宽阔的尺寸。这一点我已经习惯了。灯光也并不明亮，是普通的白炽灯光，照在一米宽点儿的通道两侧米色的墙上，视线其实有点不清晰。通道地面上铺的是深红色的地毯，没有细看也看不清楚有没有花纹，只知道是深红色的。通道左手是通往楼上的窄窄的楼梯口，一直往前大概是厨房和与其相通的客厅，里面没有灯光黑咕隆咚的。看样子家里并没有其他人在。

来，我们上楼吧，你的房间在楼上。老太太说着，就自己走上楼梯并打开了楼梯灯。我对此已经有预期。这样的房屋结构，卧室都在楼上，楼下是没有卧室的，只有厨房和客厅。我用力扛起行李箱跟着老太太上楼，左拐走到一扇敞开的门前。老太太伸手拧开房间内的照明开关，说就是这里了。

我先借着灯光观察了一眼房间。正对屋门的是窗户，挂着褐色花纹布与白纱布的双层窗帘，窗帘半开，窗外是夜色。左手是墙，对面则靠墙并排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紧贴门后墙面，床尾离屋门也就半米距离。这房间的总面积大概在八到十平米，也就只能住下一个人。不过还算干净，看得出老太太是打扫过的，地面米底深色花纹的地毯，也看得出刚刚用吸尘器清理过。考虑到租金，基本上算物有所值。

这就是未来一段时间，我的临时住所了。我一下子迫不及待起来。轻车熟路地将行李箱子放下打开，拖出被子扔到床上，然后取出钱包，掏出一沓现金转身给老太太。老太太一直站在门口，我知道我需要现在就付给她第一个月的房租，这是规矩。现金是我在希思罗机场临时教堂旁边的提款机上取的，这是我上学期专门留下来这时候使用的，好在数目还够。老太太很高兴，接过钱数对了数目，退给我多出来的两张，告诉我洗手间的位置就道声晚安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