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作者:突然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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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记忆的碎片
创建时间:2010-01-27 09:36:17
最后修改时间:2010-01-27 13:12:45
最近的消息是,舅舅的癌症转移了,也许不久于人世。
一,身世
舅舅是遗腹子。
外公家是德阳大地主,据说因为外公抽鸦片抽得短命,也抽得家道中落。外公去世后外婆一直守寡,也变得十分强势,外婆是当时当地地主婆中为数不多识字的,在独自支撑做出过不少英明的决定,比如后代无论男女都必须识字读书,而且是送去成都读;再比如,德阳解放时,把大部分在德阳城区的房产无偿提供给解放军使用,自己则率孩子迁往成都,避免后来的清算和批斗……
舅舅随外婆迁往成都时,他的三个姐姐(也就是我妈和姨妈们)已经在成都数年,有的学医有的在女子学校。
解放后的一个又一个振奋人心的运动,当时做学生的舅舅也不例外地全身心投入其中:游行队伍里是鼓手,也许带头振臂高呼口号的也有他……
书没读几天,字没学几个,高中毕业了。也顺利参加工作,在成都市邮电局。
三,婚姻
舅舅终身未娶,无后。
掰着指头算算,舅舅那代人是相当不走运的。读书期间,很难摆脱一个接一个热情高涨的群众运动,接受的知识教育自然有限;青春发育期,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连基本生存都很难保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又逢上山下乡,年纪适中的男男女女大都在薅猪草种水稻。
舅舅有过一个对象,是个下乡知青。估计当时的情况是,舅舅户口在城里且有正式工作,娶一个下乡知青有些犹豫,而女知青虽通过急于婚嫁途径回城,又对外婆的大地主成分有所顾虑。双方在这样的掂量中处了几年的对象。
终于有一天,女知青通过其他途径回了城,和舅舅的分手也顺理成章。
分手是理所应当,但分手后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女知青回城后索要分手费未果,转身去派出所告发舅舅:以回城为诱饵,强奸女知青。
这在当年是重罪,我专政机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抓捕后即宣判6年徒刑并即刻解送监狱。
舅舅在大牢里蹲满了6年,出来后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对婚嫁的兴趣。
四,平反
刑满释放后的舅舅没有了工作,可也没闲着,一遍又一遍写申述材料,一次又一次地喊冤叫屈。
我当时小学高年段,接受下了帮舅舅抄写申述材料的任务:舅舅写的第一稿到我妈手上改成第二稿,到我爹手上改成第三稿,再回到我舅舅手上修订成定稿,最后一摞的文稿落到我这里:抄写20份!抄写25份!仿宋体!(我从小学三年级就被迫练习写仿宋体,且要下笔须非常重,那样须写透4层复写纸。打印机和复印机出现后,我比任何人都觉得释然。)
记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我妈,现在平反的都是政治犯,舅舅这刑事犯能整平反吗?
还别说,英明的党中央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粉碎了无数反革命事件后又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后,舅舅也搭上了 “平反昭雪冤假错案”“拨乱反正”这班车。真的成功地彻底地被平反了!有关部门发文纠正了舅舅这起错案!所谓错案,就是正式把舅舅的“劳改释放犯”头衔去掉,其余的互不相欠。
舅舅从这个十数年的噩梦醒来后,拿着平反文书又回到了邮电局,此时的他从风华正茂已经变成古怪乖僻,在邮电局的一个角落里混了几年便结束他的职场生涯。
五,外形
舅舅的外形很普通,普通到你很难描述清楚,个头属于中等个头里偏矮的,远非高个子但说他矮个也有点委屈他;体型中等偏瘦,远非肥胖但也绝非瘦弱。
舅舅说话的声音很洪亮,语速偏慢,最大的特点是他在说话时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总是看着视平线下方45度角的地方,也许这习惯源自担心听者的表情干扰思维的连续性。
舅舅的审美观可能一直定格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年轻时的舅舅总喜欢穿着劳动布(厚咔叽布)工装,头带鸭舌帽,如果围上条白毛巾,不用换装就能上台演工人阶级那代表人物。年老后的舅舅虽不再穿工装,衣着主调也离不开深灰、深蓝或黑色,即便偶尔有深咖啡色,也顶多是捂在外套里的毛衣等。
在我还是童年时,舅舅还是给我留下过高大全的光辉形象。当时,他上下班都骑着绿色的邮电局专用自行车,按当下的标准,无异于天天开法拉利。
六,孤僻
从我能够记事到现在,从来没见过舅舅的朋友,舅舅甚至连邻居都不愿意打招呼。
孤僻的性格导致他的偏执,而偏执又加剧了他的孤僻,在这种恶性循环里,他也不太可能有朋友。
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习惯于是自说自话,舅舅看报纸也看电视,但他的决定性的结论无一例外是出自浏览完新闻标题后,质疑他判断的,否则要么是愚民,要么是傻瓜。我一度努力从他的结论中分析他是极左还是极右,始终不得其要领。
家里听他宣讲自己观点最多的是外婆,其次是我妈妈和姨妈们。而我和表哥们,每当听舅舅发表评论时,只能洗耳恭听。在很早的时候,外婆就谆谆教导我们,不得和舅舅顶嘴。
和我年纪相差不大的表哥们,童年时总会相互威胁:再这样,就让你去陪舅舅!
回忆起来,即便舅舅如此孤僻,他在和把握和亲戚们的问题上,还是有自己的分寸的,包括我们这些晚辈在内,他好像没认真仇恨过谁,也没对谁真正的红过脸。
七,执着
孤僻和执着是对孪生兄弟。
舅舅执着的故事很多,除了他孜孜不倦地追求平反昭雪,还有不少神奇事例,这里只说一个。
外婆在德阳的房子地产,在解放时捐的捐了送的送了,余下的就一堆不明不白糊涂账,从上世纪五十代初起,就没有直系亲属在德阳生活。
舅舅退休后的一天突发奇想,要把外婆的遗产要回来!首先正儿八经地要求全体亲属,无论是第二代第三代还是第四代,只要成年,就必须出具书面授权书。所有表哥们私下都认定不会有结果,无非是个退休后的舅舅打发时间的游戏。
其后舅舅俨然一个翻版秋菊,没有人知道为此多少次往返成都德阳,但可以想象德阳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经历了一场啥样的噩梦,舅舅居然讨回了一套在德阳的商品房!
对于舅舅的成就,全家族的意见是一致的:德阳的房子,舅舅要自己去住,装修的费用我们这辈的人均摊;舅舅要不去住,出售或出租的收益为舅舅一人所得。
八,“工字牌”
说说有关于舅舅的轻松事吧。
有一年,舅舅来厦门看我(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离开四川),一次闲聊中,说到某个远房亲戚的孩子现在做得还不错的时候,他说:“……最近他刚买了一辆‘工字牌’汽车……”
这个“工字牌”汽车,我想了很久,“工字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莫非是那年头品牌林立的农用车?四川有“川路牌”,福建有“龙溪牌”……
想想也不对,谁大发了开着农用车在成都街头晃荡呀?基于对舅舅的敬畏,不敢细问,但疑惑一直藏在心底。
若干年后的一天,谜团在我等红灯的时候被揭开:是辆本田牌汽车!那标志是H,是躺平了的“工”字!
九,“给老子高科技”
这是《疯狂的石头》里的著名台词,。
我一直在琢磨舅舅当时为啥选择去邮电局,唯一的理由是当时的邮电局会接触到电、电子等“高科技”。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有次去看望外婆时,发现舅舅在自己组装电视机,一个台子上散乱地放着万能表电烙铁颜色各异的电线和各种零件,觉得甚是神奇,出于对舅舅的恐惧,不敢乱动乱摸,甚至不敢多问。
过了几年在去看,那堆东西还在那,貌似没啥进展。
终于的,有一年,舅舅的电视机组装成功了,黑白显像管里出现了图像!但没有声音,因为喇叭还没接上。过一年再去,声音和图像都有了,而且都挺不错,唯一的问题是那“电视”只有舅舅在的时候才能工作,没有人知道如何开关机器,也不知道如何换台——房间角落的衣服箱子上,裸体的显像管后面一堆凌乱的电线连接着大大小小的零件……
九十年代初的一年,我春节前回成都,想着不再一家一家亲戚去拜访,就在某饭店订了几桌,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召集到一起,算是团个年。
那天只有舅舅一人没去,因为他从不在外面吃饭。考虑到他的执着与孤僻,我也没有太勉强,虽然当时是安排专车去接他。
作为对他没有出席的补偿,我擅自做了个放肆的决定:送他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后果是我事前已经想到了的,他重炮轰击了我乱花钱后,接受了我的孝敬。
至今,每当有人DIY高科技时,就像前些日子看到有人折腾24寸显示器时,我会自然地想到舅舅和舅舅的电视机,甚至会联想,如果他生活在当下,会不会组装一辆汽车或一架直升飞机。
“给老子高科技!”
十,写在最后
舅舅在一年前被查出直肠癌,在全家人的全力说服下接受了手术,术后不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现在基本确定为骨转移,已经放弃了积极治疗。我们能做的只是保证提供给他一些譬如片仔癀一类的镇痛药剂,消极地等待着生命结束的噩耗到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关于舅舅一切,直到我看到他生命的红灯在闪烁,觉得有必要写篇小文,也许是关于他最长的一篇文字,甚至是唯一的。
一个亲戚的来临和离去,在我的生活中并非特别重要,但一个卑微的生命结束,也许给我带来更多的震撼和感叹。
纵观舅舅的一生,是悲剧?喜剧?还是和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是悲剧喜剧夹杂着历史大潮的闹剧?
我们可以对一个倒霉蛋不屑一顾,我们可以对一个可怜虫嗤之以鼻,作为旁观者,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说你可以这样你可以那样,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我们又能如何确定做出的决定比舅舅的更睿智更聪明?在莫名的历史大潮前,逃脱颠沛流离的厄运?
小人物扑倒在地,连尘埃都没有一颗;大人物的离去,有无数人著书立传,在抬头看着无数伟人传记的同时,也低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历史,才能明白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感悟出自己之所以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