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十五) ——脱逃者
作者:突然空闲
5952字节
点击:14806
回复:708
所属分类:意大利
创建时间:2011-11-16 12:36:10
最后修改时间:2011-11-16 15:49:41
威尼斯是意大利旅游必去的城市,也在我的线路中。
一些朋友建议我住威尼斯内岛,一些建议住外岛,各有各的理由,之于我,一如既往的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计划在威尼斯逗留两天一夜,一宿贵点便宜点不太在乎。在罗马、佛罗伦萨和里米尼,我都试着在旅游问询处预订威尼斯的酒店,得到的答复几乎完全一致:现在不是威尼斯的旅游旺季,各类的酒店房间充足,住宿不需要预订。
火车到达威尼斯中央车站是下午4点,原打算先安顿好住宿后,逛逛夜市,找找酒吧,第二天再开始传统游览。在车站寄存好行李,吹着口哨散步着去找酒店。一连找了六家大小酒店,都是客满。
“我好几次在罗马等地预订威尼斯酒店,可他们都回答我不需要。”我试图在旅游问询处抗议,不满这看似颇有公信力的旅游服务机构。“他们回答的没错,现在的季节一般情况下酒店不需要预订。”回答我的那职员,语气平和依旧,一口的职业套话,“但他们不知道现在有16个国际会议正在威尼斯召开,在将来的一周里,全城的酒店都不可能有空房间。”
原来的安逸计划顿时灰飞湮灭。撩开脚步,开始有目的无计划地走街串巷,希望能路过一家酒店,幸运地入住最后一个空房。一时间“酒店”的招牌吸引了我全部的关注力。
从黄昏走到傍晚,再走到夜幕降临,我也不知道窜过多少条小巷,跨过多少座小桥,进出多少家旅店,脚走累了,“求住”的意志也磨光了,戚戚焉来到游人摩肩接踵的夜市。
夜市一个摊连着一个摊,看不出任何规范和管理:非洲兄弟们在地上铺块方巾,摆上大大小小的的坤包,也不知是赝品还是贼赃;东欧小伙卖着前苏联的物件:军用望远镜、苏军勋章、军帽和套娃;还有些卖套头衫的服装摊,,花花绿绿的,品质低劣,但不少印刷的图案或文字相当好玩。
一个中国人在卖玩具,上发条的装电池的,满地跑:便宜的遥控汽车,会跳的小青蛙,电动小兵人趴在地上做射击状,肚子里还不停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过去和他搭讪了两句,希望能介绍可能的住宿地,他只说自己是从仙游来的,就忙着招呼生意去了。仙游也在福建,离厦门约200公里。
不远处还有个中国人,文静地在夜市中央守着自己的小摊,纸箱上放着一叠宣纸,旁边一瓶墨汁和两枝几乎写秃了的毛笔,他的生意是用毛笔给客人写中文名字,比如你叫Michael,他挥毫舞出“麦克尔”三个汉字,还郑重其事地落下边款盖上大红的印章。观察他一会儿,发现他的有些作品根本不是标准汉字,只是龙飞凤舞地画出几个象汉字的东西:地地道道的“忽悠老外”
由于生意不是那么忙,我蹲在他旁边和他搭讪套近乎。他说话带着浓厚的东北口音,语调和音量一直很低,“卑微”贯穿始终。可能是东北人基因关系,和仙游那哥们比较,他端正的五官更容易让人信任。
闲聊中他透露在这夜市练摊,一般每晚能挣100欧元到120欧元,运气好时能赚200欧元。稍后,他告诉我他在1994年因公随团访问意大利,脱团后流浪至今。
我如实告诉他我没找到住的地方,随口提出一个建议,觉得他应该能接受:如果他提前收摊,带我找到住的地方,无论五星的还是小客栈,我给他100欧元的带路费,再请他一起喝喝小酒。他的反应甚至有些冷淡:“你等一下吧,我收摊后带你去找。”
既然他答应了,我也算多少放心一点,毕竟他在这不大的城市呆了这么多年,至少路道比我熟悉。赞助他一点点现金,我心甘情愿;至于喝酒,一个人是喝,两个人也是喝。
我站他旁边,甚至准备着生意来了,我帮他书写——起码比他的毛笔字象样,至少是汉字。遗憾的是,我最终没有等来一显身手的机会:自我们开始攀谈,他就没有一个钢蹦进帐,连感兴趣的潜在顾客也没有一个。
接近午夜,天飘起小雨。他起身收摊:纸箱对折,没有用的宣纸和样品夹在纸箱中间,再用两条橡皮筋套在已经成纸板的纸箱上:收摊工作不到一分钟内完成,熟练麻利。
一手拿着纸板,一手提着插着毛笔的墨水瓶,没有多说半个字,他带我上路去找酒店。
内岛的一些地方,我早前已经走过,由“导游”带着又扫了一遍,12点半刚过,“导游”带着我扫完了他知道的酒店,没有斩获;他提议去外岛,说那一定有地方住,我没有反对。
上夜行巴士前,他专门叮嘱我只需买自己的票,我说我完全乐意帮他买票,他再次拒绝。我以为他有自己的月票,便没有勉强。不想,他上车后并没有出示月票,也没有买票,而是迅速移到车后的一个角落,同时利索地把自己的“行李”藏在巴士的一个座位下面。我装着啥也没看见。
到达外岛,他带着我继续对悬挂有酒店标志的地方逐门询问,这时候我注意到,每到一处,他只领我到门口,自己留在原地,让我进去询问。每次都不忘记叮嘱一声:“如果有房间,出来告诉我一声。”
外岛的酒店问了六七家,没有任何结果,而这位同胞,毫无勉强或放弃的意思,依旧只是淡淡的说:“前面还有一家。”
接近一点半,我决定放弃:没几小时我就开始游览,现在不能把体力和精力过分消耗。“算了,兄弟。”我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带我走这么多地方,你明天还要练摊,不忍心再耽误你,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我住的地方没办法让你住,我那是九个人挤在一个房间。” 他一脸的愧疚,语音还是那么低。
我掏出钱包准备付他的“带路费”,他摇头谢绝,我说找了没找到,也不是你的错,我应该给的,他坚持拒绝:“我不会收你的钱的。”——这是我听他说的话中,最清晰的一句。
“那你明天几点出摊?”我问。
“六点前后吧”
“那我明天请你吃晚饭?”我真想为他做点啥。
“明天再说吧。”说完他便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
那个凌晨后来的事——是另一个故事,下一篇会说到。总之,第二天我不到五点就赶去夜市广场,打算在东北兄弟开工前,请他一起吃晚饭。一路上回忆着和他的全部对话,心情复杂且沉重。
第一次去广场,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在附近书店买了几本书,又在一个小酒吧喝了一杯威尼斯传统甜酒,第二次去广场才找到他,那时他开工了。远远地,我看到他蹲在那,和昨天一样的姿势,面前的工具也完全一样。他几乎也同时看到了我,脸上是我熟悉的笑容:夹杂着羞涩、卑微。
“一起去吃晚饭吧,兄弟。”简单的寒暄后,我直奔主题。
“我吃过了,你去吃吧。”
“昨天晚上真辛苦你了,不好意思。去喝一杯?”
“不去了,昨天也没有帮上忙。”
……
无论我如何邀请,他坚持不擅离职守,最终晚饭还是我一个人去解决的。
晚饭后去火车站买了票,离开车还有四小时。从车站出来闲逛,双脚不由自主地引导我回到东北兄弟的字摊。
短暂的“重逢”,竟然让双方都有几分的尴尬。也许沉重的心情会传染。
“我说兄弟,”我先打破沉默,“考虑回国去吧。这么多年了,那里发生不少的变化。”说实话,我不了解他在国内究竟有多大麻烦,也不知道如何给他更多的建议,只觉得他不值得长年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一言不发,似听非听,若有所思。
在我起身和他握手道别时,他也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朴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真挚的愉悦的笑。
我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转身回去,对他说:“我两个星期后回国,你需要给家人朋友捎个平安吗?
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想了想后对我摇了几下头,最后一次和我握手时,他难得地双目正视着我,眼里含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