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娘子：你为何如此孤单

文/凝眸七弦伤

一个蹒跚的老妇人，到便利店买一罐牛奶，瞟一眼收银台边报纸的头条，然后慢慢走回家，和老伴用餐，抱怨牛奶又涨价了——家常的唠叨里，你能分辨出这个苍老衰弱的老妇人就是铁腕政客玛格丽特·撒切尔吗？琐碎的言语中，你能分辨出她的丈夫只是幻觉，而非真人吗？

一个孤独的、空虚的、富足的、无助的、与幻觉相依的老妇人。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足够打动人心的力量，但前提是有足够精准的呈现，这种呈现与容貌、地位、阅历、财富等等一切的一切无关，只是与情绪、感受相联，当它击破你表面的平衡，深入你的意识深处，把那种生活与成长赋予你的酸或痛搅动起来、激发起来，你便会潸然泪下。若不如此，难以平复。

每一个人的一生，其实都足够相似，只是，你没有觉察。

这部影片的优秀在于，它不试图去评价铁娘子的一生，甚至不存在暗藏的褒贬，它只是呈现，用明暗两条线，现实与过去，交替穿插，让你体会到用力后的虚脱、辉煌中的害怕、强悍中的痛楚、欢乐后的失落。

影片的主线，是铁娘子晚年的情状，核心情节，是铁娘子打算收拾丈夫的遗物，捐赠出去。在这个过程中，她抗拒、拖延、犹疑、不舍，但在看过医生后，她敏锐地觉察出医生的暗示，开始发动自我，与幻觉抗争，告诉自己：我绝不能疯，终于在极度的悲痛中生生割离了自己的依赖，挣扎回正常的心理轨道。

“丹尼斯，你没有穿鞋，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别走！”

“没有关系。”

“丹尼斯，别走，我不想孤单一个人……”

“你一个人也能过好。”

“丹尼斯……”

这是铁娘子最后一个幻境，陪伴她许久的幻觉终于按她的意愿，消失了。

为了表达清楚主线中的情绪变化，一个个过往的片断闪现出来，那些都是明亮的、繁茂的，足以点缀她人生的珍宝。但我们唏嘘在哪里？落泪在哪里？这要从她的性格和家庭说起。

玛格丽特·撒切尔出身于一个杂货店家庭，从小家境一般，父亲从政时的演讲让她满心敬服，并且遗传了父亲的敏锐头脑与良好的政治嗅觉，由于性格刚强，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不但没有使她孱弱，反而成为她努力向上的动力。但她的母亲显然在成长方面对她是疏离的，影片中有一个细节，玛格丽特收到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将通知书递给母亲，希望得到夸赞，母亲却退后一步，说：“我的手是湿的。”然后转身离开。玛格丽特愣住了。

这种母女间的相处模式，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以至于在她生下自己的儿女后，某次竞选胜利，女儿拍打着车窗哭求：“妈妈，请看看我的画，求你了！”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不为所动，最后开车绝尘而去。她的一双儿女跟在车后奔跑，一边喊着“妈妈、妈妈”，观者堵心。

她繁忙到看一眼女儿画作的时间都没有吗？她繁忙到安抚一下儿女情绪的时间都没有吗？不见得。她的这种心态，在执政后期，关于是否应按公民收入高低纳税的决策上，有了鲜明体现。她说：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努力，我就是一个例子，不能因为身处底层，就减轻对社会的义务（大意）。母亲在她成长过程中扮演的冷漠角色，使她笃信了一切必须靠自己，而不必依赖别人的观点。这种观点，使她在与丈夫的相处中、与儿女的相处中，甚至是与下属的相处中，都下意识地予以贯彻，终于给她带来了负面效应。

她老了，颤颤巍巍，女儿还会偶尔来看她，儿子马克却根本没有来陪伴她的意思，他给她打电话，会在深夜，毫不顾及她的睡眠时间，表达的也是拒绝的意思，甚至抢先挂断了电话。但她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明明想念得要命，却还是为儿子找理由：他们一家从南非飞过来，要花好多钱。她还对女儿说：晚上不好打车，你走吧——是的，我想念你们，但我绝不会依赖你们，就像小时候，我不让你们依赖我一样。

这种坚强与脆弱相依的个性带来的伤感，怎不让人难过。

说到坚强，铁娘子无疑不仅是坚强，而是强悍。这固然是她作为保守党领袖需要表现在公众面前的态度，也是她内心世界的外现。那些男人太懦弱了——所以她觉得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去点醒他们，去点醒国家，而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她赋予了自己极强的责任感，而这种责任感必须要由强悍至极的内心去承受。

“丹尼斯，我不是一般的女人，我不会只待在厨房与锅碗瓢盆打交道，我的一生必须是有意义的，否则我不甘心，说你理解我。”

“我正是因此而要娶你。”

铁娘子是幸运的，有一个深爱她并支持她的丈夫，但丹尼斯未必是幸运的，他有一个深爱他的妻子，但这个妻子终于使他不堪重负。

在铁娘子双目灼灼说要竞选保守党领袖时，他气得拂袖而去。影片没有交待丹尼斯的心理变化，但从常理推断，如果不是浓烈的爱，恐怕无法支撑他这么多年在感情上的付出，他在弥留之际，纵有不舍，是不是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爱别离是苦，但看似未别离却总别离，是不是更苦？

铁娘子对于英国，无疑是有贡献的，但她这种尖锐的性格，不但给身边人带来痛苦，也给自己带来痛苦。

竞选领袖成功，前领袖下台，再有力的理由也无法压下她隐隐的愧疚。

关闭煤矿，取消工会，大批游行队伍在街上嚣嚷，那些大力拍打她车窗的手，是刺向她内心柔软之处的细针。

马岛保卫战，是她下令击毁敌舰，由此引发的报复性攻击，死伤惨重，她心如刀割，有没有后悔？她无法骗过自己。

在交税问题上与下属争执，强行解散会议，留她独坐，手微微颤抖，强烈的孤独与失落，再也无法掩藏。

最亲密的战友递出辞呈，并挑战她的地位，并在第一次选举中获胜，她终于决定离开政坛的时候，那种剧痛，是难以忍受的吧。

我考上了牛津大学，妈妈并不在意。

我为英国付出了所有精力，但民众不再支持我、认可我。

相同的感受跨越时空重现，那种打击，无以言表。

而铁娘子对于所有的痛苦，选择压抑，用精神焕发和犀利目光去替代，用志在必得去争取，那些痛苦累积累积，终于在晚年击垮了她。

她依赖幻觉，幻觉是她内心真实情感的反映，她的软弱与犹豫，细腻与柔情，以丈夫的形象出现了，那是天性，是惊涛骇浪下的涓涓细流，可以忽视，却永远存在。

影片的最后，她赶走了幻觉，是她接受了真实的自己，还是又以坚强的性格压抑了自己，影片没有交待。但是她不再沉溺过去，而能够听见清晨的鸟鸣，孩子玩闹的笑声，她转身走向敞开的屋门，似乎便是、走向了希望和新生吧。

悲凉中的无奈，胜景后的凋谢，让人落泪的影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