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
作者:突然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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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和平街27号
创建时间:2007-02-07 15:32:10
最后修改时间:2007-12-06 15:11:17
提笔写袁家,我心里一直发怵,把他家的故事筛选、分类实非易事,更不用说组织成能准确描述的文字了。
先说袁家老俩口,如果你当着他们的面称他们为“俩口”,女的一定会立刻严正声明:“我是我,他姓袁,我姓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正式离婚,但两人的关系比任何反目夫妻的关系要恶劣得多。
男的在解放前做过警察,四九后一直没有工作,但游手好闲的习性坚持下来。当时,在中国社会中的所有人物都脸谱化了,而此君正好长了副“奸恶者”的标准脸谱:浑圆头常常剃得铮亮,颧骨高高地突起在削瘦面庞上,眼窝下陷而眼球暴起,不时剧烈的咳嗽,随即一口浓痰。个头并不矮,但走路总有些佝偻,如同一层薄皮附在一具游走的骨架上,没有脂肪也没有肌肉。院子里几个小孩常常模仿他乘凉打磕睡的坐姿,记得那种关节活动的玩偶么?它做出的姿势,人未必能。
三种物品常伴他左右:拐杖、烟杆和夜壶。拐杖是七十年代在初期开始用的,可能使用心得不多,没见他做过任何带自己特色的动作。
夜壶随他有些年头了,是一个大如面盆的土陶制品,深褐色。人们没见过他认真洗碗,但用水精心滋养夜壶,却是天天能见的景象。直到现在,我每见有高雅人士悉心养壶,总会想到遥远的那只壶。
那支一尺来长的烟杆是秀出他“优雅”生活必不可少的道具。抽烟前,必正襟危坐,将自制的“叶子烟”最后的修整后,插入烟杆,小心如对待一件稀世珍品。继而,将嘴先微张成“O”型,舌尖露出迎候烟嘴的到来,再右手持烟杆,将带玉嘴的一端徐徐靠近嘴巴,烟嘴接触到舌头时,双唇慢慢合拢,直至将烟嘴完全含住。此时左手方打着火机,双目紧盯着火苗靠近烟卷。徐徐吸气,直到双腮完全陷下,此时点烟的动作才算完成,时间至少持续2分钟。其间,他的双眼不停的扫视着周围,希望发现可能的欣赏者。
一次,我们的几个小孩躲在角落偷窥他吃糖果,从在把糖剥皮扔进嘴后的半小时里,他一直不停的舔着糖纸,相信那最后被丢弃的糖纸,连蚂蚁也不会感兴趣。
街坊邻居没有人和他谈话,连个招呼也是多余的,他也没有同人交流愿望,多数时候,是以咳嗽声代替:“我来了”、“借光,路过”之类的语言。
叶子烟是从市场上买来成扎的干烟叶,需要自己整理、加工、剪切、卷制的,在加工的过程中,有道工序是往烟叶上喷水,一般是含口水,喷向至铺平的烟叶,马伯伯也做同样的事情,但比起袁老先生,毫无欣赏价值可言。袁老先生首先花近一小时(通常只要三分钟)将烟叶铺好,随即爆发出惊天地动鬼神的喷水声,余音绕院,经久不息。如果是角度合适,一道彩虹挂在他前面,久久不散。
他的“优雅”也导致过一场大规模的家庭冲突。老俩口合用一个灶,但所有的食品调料是完全分开的。当爹的自己管自己,而当妈的则要为家里的其他成员做饭。一天下午,估计袁先生的确饿极了,与灶台的合用者商量,先自己做饭,合用者同意了。二小时过去了,眼看子女们回家要挨饿,当妈的便改变主意让自己先做---------在已经过去的二小时里,袁先生做的只是洗了一小块生姜,并切成了沫,其他的还没开始。
“老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给老子欺人太盛!!”男的见女的不耐烦,大骂起来。战斗拉开序幕,院子里的其他人已经习以为常,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是耳朵里听着他们对白。
“你这挨刀的这样整,11点钟都做不好!娃儿回来吃啥子?!”女的已经身经百点战,这样场面经历多的去了。
“事情就是有这样多,你个娼妇没见老子一直在忙?!”男的这时已经下手中的活计,专心吵架了。
“你喊(让)大家说!”女的提高了嗓门,“让你先做饭,做了2个小时才切的2片姜!存心不让我们吃饭!”大家却在听,但没有人插嘴,这是游戏规则。
“反正你要让我先把饭做完!”男的态度继续强硬,女的趁男的咳嗽时,一下子把男的的锅从灶上端下来,迅速放上自己的。
咳嗽完之后的老头,猛然发现局势在变化,做出了个惊人的举动。
“妈的x!要不吃大家不吃!!”说着,一盆洗菜水浇在煤炉上,水蒸汽伴着煤灰,一冲而起。
他觉得这样依然不够解气,拿起地上的火钩,狠狠的捅向炉子,嘴上叫骂着:“炉芯是我买的!凭啥让你一个人用?!”
如果是现在,一家人也许去小餐馆吃一餐,在当时几乎没有餐厅,即便是有,也不是普通人家能轻易的消费的。
大家吃饭是都黄了。男人坐在自己的马扎凉椅上抽起烟杆,生着闷气。女的也不知道如何补救目前的场面----重新生火不困难,但是唯一的煤炉已经破烂不堪无法继续使用,女人在一边生着,嘴上不停地骂着,只是声音没那么响亮。
天色渐渐暗下去,不知所措的老妇人回到房间,开亮电灯,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发呆,大家都知道,二个孩子下班后回家,一定会加入这场战斗。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俩会站在哪一边罢了。
抽着烟的男人,气还没有顺,刹那间一跃而起,疾步到房内,用烟杆毫不犹豫地击碎了电灯,“灯泡也是老子买的!”-----那盏灯,他们家唯一使用交流电的电器。
果然,孩子们回来后,面对一片狼籍,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投入骂战中。那天的阵营一开始实力分布还算均匀:女儿站在爹一边,儿子支持母亲,但随着战事的延续,各阵营内哄倒戈频频发生,夫妻父子母女父女母子姐弟捉对撕杀,或一攻仨仨抬一,煞是好一场混战。骂的内容当然少不了问候对方的父母,但没有人去想,对方的父母也是自己的父母,对方的子女也是自己的子女。随着战斗的持续,大家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阵地,不断地改变着语言内容,完全忘记了因何而吵,如何解决。
袁家住院子的右厢房,约12平方米,沿着门一侧的窗下放张方桌,其他三面墙也摆三张床,房间里只剩一条不到30CM宽的通道,什物塞床下,再塞不了的就打包吊在床梁上,大小式样颜色不一的包垂下来竟然成了装饰。
老俩口育了共八个子女,除序号三、五夭折外,其他都靠当妈的在纸袋厂微薄的工资抚养成人,实非易事。
老大是所有子女中受教育最多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去几百公里外的隆昌县,在医院工作。她有二个女儿,长得都挺文静,也挺有教养。几乎每个暑假,老大都带着孩子们来外婆家住上一段。在所有的女子中,老大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吵架的,从每次回来的情况看,她应该也是生活得最平静的一个。相当一段时间,我相信婚姻中的女方,与娘家关系太近,婚姻一定出状况,老大便是佐证。
老四是子女中最富态的一个,与她的职业有关了-----她在副食品公司工作。社会上食品再紧张匮乏,对她都影响不大。她嫁了谭姓的转业军人,男人退伍到在五交化,双职工双收入,在当时的情况下,实在令人羡慕。所有人都相信,袁老先生的全部收入,来自于倒卖老四弄到的副食品票工业票等票证,这些都是猜测,并无实据,也无人深究。老四每月来和平街二到三次,总是织着毛衣闲聊着,一般不参加家族吵架争斗,但一旦发作,亦非同小可。
老六也是女儿,办理病残后躲过了上山下乡,后来进入一家缝纫社。老六的表演我们欣赏得比较多,自然也被公认是子女中最彪悍的一个。与她的父母吵架风格不同的是,她的脏字脏话词汇量大且用法新颖,更新速度也极快,她从不永远属于一个阵营,常常一开始站在母亲的边,突而转将父母一锅烩了,继而再帮父亲助阵。直到七九年前后,嫁给一位低级军官,搬到离院子不到500米的另一条街上去住后,她的语言艺术表演才基本落幕-----我的四川话功底,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她的教育:每有新词从她的嘴里蹦出,我知道一定是脏话脏字,不敢重复,更不向旁人请教其根源,只是在心底琢磨如何写这字,它的来历是哪里。直到我离开和平街,离开宜宾,依旧保留着琢磨词汇这习惯。
虽然排行第七,却是长子,或许是家里其他人太强势,长子懦弱有余,甚至有些痴呆,关于他的传统笑话是:他作为第一批参加大串联的红卫兵,去了去北京,月余回家后,染了一头的虱子,饿得只剩皮包骨。据说,一路的火车,他一直呆在行李架上。
老七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孜孜不倦地练习着二胡,一有时间就坐在小板凳上勤学苦练,双目紧闭,头随着音乐不停地摇动,几分形似更有几分神似。唯一遗憾的是,多年以来,没有人听过他完整地奏完一个曲目,尤其煞风景的是,他的弓一开始磨擦到弦,舌头便不自觉地从半张的嘴里伸出来,不时还有几滴哈拉子失去控制。
七七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不知道他从哪召集了一帮同好,纠集了好几个唱小调的姑娘,在院子里拉上电灯,搞了一场演出,曲目不多,缺乏合练导致了无一成功,草草收场,但那是我亲历的第一场现场音乐会
后来,老七顶替母亲在纸袋厂的工作,成为一名工人,不久有了女朋友,我隐约记得她文静端正的相貌,因为那是自我出生后,院子进的头一个“新人”,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成婚。
老八是最小的一个,至少大我五岁以上,与他的哥哥长相迥异,性格天壤之别。哥哥木纳,而弟弟则思维敏捷,无论是真笑还是假笑,笑容总是挂在脸上。在家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哥哥会偶尔插嘴进去帮腔,而弟弟张口,不是重磅轰击就是嘲笑讥讽,让人无力反驳。
老八没有逃过下乡的命运安排,但适应能力极强的他,有一双灵巧的双手,下乡没两天便学得木匠、漆匠手艺,手制的产品甚至远远超过隔壁的滕家老木匠。如果换到今天,他也许是万事通先生,但在那个时代,他能做的事情的确是不多,我甚至忘记了他从乡下回来后的情况。
最后说老二,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她的故事实在太多太离奇,完全可以独立成篇,不用任何渲染,拍成电视剧一定得十集八集的。
老二小学就缀学,按照她自己标榜的故事是,十二岁便缀学做工,这去河边干挑沙卸煤等重体力活,以补贴家用,供姐弟的读书上。为此,她放弃了挚爱的文化学习及文艺舞蹈,一个极富艺术天赋的女孩就这样被摧残了,换来的是家人的幸福。她嫁给一个军官后,随军在新疆,在那育有一儿三女。直到后来丈夫转业,全家才迁回宜宾。憨厚的军官,一直被绝对强势的妻子对外打扮成光彩照人的高级重要人物,三句离不开“我的老公”如何如何;对内则被虐待成孙子,任意打骂。偶有实在无法忍受了,才会在嘴边蹦出五个字:“你,是,母,老,虎!”虽然咬牙切齿,但依旧大气不敢喘。七五年转业,所有街坊都认为是悍妇把军营闹得不可开交的结果——那个年代,军官一般是终身在部队的。转业后“高级军官”的光环随着军装的褪下而消失,“文团长”变成了“文经理”-------转业安置在县土产公司做副经理。而经理太太安置在地区五交化公司。
“文经理”分到的房子,离娘家有几条街的距离,但老二还是隔三差五的回来参加娘家人的骂战,与其他姐弟参与家庭吵闹不同,老二不仅声音响亮,语言丰富,五味俱全,还伴有肢体动作,虽不在娘家与人动手,但砸东西可谓是手脚利索,完成动作后往往指着地上那堆碎片,骄傲的宣布:这是我买的!如果有人稍有微词,她会立刻搬出十二岁挑沙卸煤炭的史实,骂得对方无地自容。
老二对她自己的先生孩子可不止停留在砸东西的水平上,一幅场景是:二口子亲亲密密地回娘家前,是在医院接受清创包扎,一个头上贴着纱布,一个手缠着绷带。
当然,老二的表演不完全是暴力的,也有喜剧的内容。七六年粉碎四人帮时,各单位都在组织庆祝,而此刻的“文经理”虽已专业但在等侯组织安排工作,没有单位给这个有文艺天赋的家庭安排表演,这可急坏了老二。一个下午,老二组织了“文经理”及他的三女一儿,自己买了绸扇绸带,组成了这个城市中唯一的家庭庆祝队伍,在主要街道上扭起秧歌。四人帮五人帮不重要,秀出自己才是头等大事。
老二家轰动全城的事件还发生过一次。七九年,已经是读师专二年级的大女儿有了男朋友,当妈的认定这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情。用大绳将女儿五花大绑,挂上“我是女流氓”的大牌子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游街示众了好几小时,换今天,这事情非闹出人命不可。
老二的小女儿七一年左右出生,从小就跟外婆生活,不知道到何种原因,她妈一直极度讨厌这孩子,每次见面不到3分钟,非打即骂。我离开院子时,小姑娘刚读小学二年级,已经变成一个小怪物:张嘴就是谎话脏话,对任何的打骂毫无畏惧,每每面对强势人物,一概表现出威武不屈大义凛然,让任何人都望而生畏。
老二的第二个孩子是男孩,是袁家的长孙。与我同年出生,但我初中毕业时,他依然读小学四年级------总是因为考试无一及格而留级。他的鼻涕从来没有停止过,也从来没有擦过,双唇也永不合拢,总在不自觉地展示自己的舌头,与他大舅舅拉二胡的状态无大差别。没有人相信他生理上有问题,只是暗暗分析这孩子被母亲打坏了脑袋。
79年夏天,也是他回四川后过的第一个夏天,依旧在读小学四年级的他,放学后随同学去金沙江边玩,在新疆从没见过河流,看到同学戏水,也忍不住脱了裤子下去,便再也没有活着上岸。几小时后,他父母赶到出事现场,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终以10元人民币的劳务费成交,请人将孩子的尸体捞上岸。据在现场的人说,那捞尸体的人连裤子也没换,只是挽起了裤腿,没走几步就拖起了那孩子的尸体。人们估计,那地方水并不深,是因为水下有藻类缠住了他的脚,他紧张挣扎导致最后在不到1米深的水中溺亡。
中年丧子,人间最大的悲剧之一。经历这后,文经理、文太太不再打架,连吵架都鲜有所闻。
我奶奶总说,人不可以太“作”,太“作”必遭报应。我始终没有弄清楚这“作”是哪个字,相信是“作孽”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