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马奶奶的身世，她应该是以后会提到的马伯伯的养母，但两人互不承认这关系，几乎每周都吵架，人们只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好，对吵架的内容不是那么在意——主要是没有新意。马奶奶还有一个养女，一年来往一两次，人们对她没任何印象。

马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戴在头上，居委会每有学习通知，她是必须到场接受教育的，起码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居委会被批斗。街坊邻居们似乎一直视她为不存在的人，基于家风，我们家一直尊她为“马奶奶”，可能是她晚年获得的唯一尊重，虽然这只是最起码的。

传说中马奶奶当年相当风光，作为生意人，甚至只身赴云南贵州等地贩卖鸦片，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在土匪横行的山区，不能不说是传奇故事。没有人整理她的身世和故事，这些传说恐怕永远都只能是传说了。从我记事开始，她一直以做小生意维持生计，或在小学校门口卖爆米花咸海带，或在自由市场卖草药，即便是这些可怜的小买卖，她也持续不长久，最多几周而已。

院子里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长期以来有个晚上的游戏：趴在马奶奶的窗下，通过木板墙的缝隙“监视四类分子”的一举一动，一般情况下偷窥到的是她在认真做自己发明的健康操，举举手弯弯腰踢踢腿，一旦“四类分子”准备开门，我们这群偷窥者便一哄而散，不知道她是不知道有人偷窥还是不在乎，从来没有听到她抗议或表达不满。

马奶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当时我刚进小学。那天上学前，马奶奶躺在床上没起床，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喘息声，急促响亮而不规则。平时，她总是天不亮就背着家什出门，天黑才回家。

“马奶奶不行了。”身为医生的妈妈对我说，我不完全明白这话的含义，只是那场景让我恐惧又好奇。

没有急救，也没有人提议送医院：让灵魂顺其自然地离开躯体，是死亡的形式之一！人能在自己家中自己的床上死去，更是一种境界！这不可思议的做法，披上传统的外衣，大大减轻了人们不作为的负罪感。

每个人都将经历死亡，也只有在这时候，马奶奶的存在才引起他人的注意。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马奶奶已经断气，一些从未见过的人聚集在院子里料理着她的后事，据说，人们已经为她做了沐浴更衣等传统项目。

此时的我，突然对停放在床前木板上的遗体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甚至不敢去看上一眼。其后的相当时间里，每每路过她家的门，都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我每天都要路过那许多次，因为她家的门紧挨着我家的门。

没有丧事，也没有传统祭奠活动，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送走她的，她走后，没有再提到她，她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被彻底抹去。一成不变的阴丹蓝布中式外衣，牙齿缺失导致嘴巴下巴变形，永远没有喜怒哀乐色彩的双眼，一切的一切，随着呼吸的停止而消失。

但愿她在人世间的生活，和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也风光过体面过。撒手人世，也许对于她悲凉的晚年，是一种最自然最轻松的解脱。

每每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使命感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已经离开我们30余年的马奶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我记得马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