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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
作者:突然空闲   4524字节   点击:5292   回复:703   所属分类:和平街27号
创建时间:2007-02-05 10:13:57   最后修改时间:2007-12-06 15:11:53  
夏家是院子里唯一与我家发生过正面冲突的一家,究其原因,是因为不同的政治派别——夏家夫妇是左派,而我家是右派。

夏家住在院子右侧的门房,与彭家的结构完全一样,只是门对门。两家的厨房都在进门过道的左侧,过道的右侧是夏家放置水缸煤炭的地方,从多圈多占地盘也能看出几分夏家的霸道。

夏家的男主人是农业学校的教师,个头不高体态微胖,说话时慢条斯理,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朝上翻,与电视剧中《四世同堂》里的冠晓荷不仅形似,更有几分神似。关于夏先生的一个典型的场面是:夏天下班后晚饭前,赤裸着上身,大裤衩皮凉鞋,双手叉腰站在院子的石阶上,大声宣讲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最新的丰硕成果,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两块瓦头发,配合着那双上翻的眼睛。没有听众,他在乎的只是表演给我们家看,炫耀着自己的光荣伟大正确。

迈入自己家门后,他啥也不是——夏家的女主人是家里绝对的权威,她是卫生局的出纳,早年因乳腺癌做过手术,面容削瘦双眼深陷,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彪悍,任何影响她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有芝麻大小,她会立刻毫不犹豫地翻脸。

夏家的宠物是只黄猫,对老鼠从不感兴趣但特高产,每年至少三窝崽子,一窝常多达七八只之多。有时候,猫二天没回家,它的女主人便认定是被绑架拐骗,沿街一阵又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叫骂,声嘶力竭。戏剧的是,这招屡试不爽,连续三五天的骂街后,那猫踱着自己的步子回家了!也许真有人绑架了它,但忍受不了那女人一轮又一轮的凌辱而放弃,也许那猫只是去某个地方幽会休假几天而已。

(这只猫还有个传奇故事。一年,它身患严重疥疮,主人也无意医治,决定抛弃在离和平街好几里路外的河滩,不料几周后,它竟然自己回来了,身上的病也痊愈了。)

黄猫最终还是失踪了,要么是真的被谁绑架走了,要么是死在了某个地方。出纳叫骂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后来夏家又请来一只母猫,花皮的,经管依然不抓老鼠,但受宠爱的程度,远不及前任。

我家搬离和平街前不久,夏家因为宜宾泸州行政区划分离而举家搬去泸州。后来零星传来些关于夏家女主人的消息,据说她后来罹患老年痴呆症,严重到忘记关闭煤气灶具、不认识回家的路、不会使用钥匙开门。

“坏事情做太多!”家母这辈子唯一一次用如此语言评论别人的病患。家人不愿意诉说她究竟做过些啥,我们不愿意让他们再回忆那些痛苦的岁月。

夏家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长子生于五十年代中后期,次子生与六十年代中前期,他的年龄介于我和电焊工人儿子之间。

夏家长子个头高挑,面目清秀,性格文静。他在学校的成绩如何我不知道,但他一直坚持自学绘画,从素描静物到临摹水彩风景,这一爱好后来变成了他的特长,得以在文化馆谋得一差事,一直到现在。他后来娶了街坊的一女孩为妻,但婚姻没持续多久便破裂,离婚的事情一度闹得沸沸洋洋。

夏家的次子和我及电焊工人的儿子同属一个年龄段,在当时的情况下按理说容易成为玩伴,但事实并非这样,由于他彪悍母亲的过度溺爱,他从争强好胜发展到专横跋扈,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动辄翻脸耍泼,自然与其他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在学校里一个人玩,放学后也没朋友。偶尔哥哥实在看不下去或忍无可忍,稍有微词,便立刻招致他的哭声震天满地打滚,甚至拳脚交加的报复。此君后来考上一所统计专业的中专,从此音讯全无。

夏家还有位不能不提的角色:保姆。李姓老太,据说是夏家长子出生前后请来的帮佣,经过十来年的时间,她已经完全融入夏家,成为夏家的正式成员。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从未有亲戚子女来走探视,她也从不回自己的老家,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老保姆晚年由于牙齿全部掉光而下巴外突出嘴唇内陷,也饱受青光眼的折磨,处于半瞎状态。她去世应该是在一九七八年前后,按理我当时已经完全能记事,但现在想不起这事的任何细节,有一点可以肯定,夏家以最高的效率处理了她的后事。

我的家人对这个老保姆很不感冒,前面提到那唯一一次正面的邻里冲突,就是缘于她的挑衅。这位在左派家庭帮佣的老女人,从环境中领会到了左派的精华:只有比左派更左,才能被左派认可接纳。所以,在如何对付我们这样的右派家庭上,她惟恐自己落后。

六十年代末期,家父刚从牛棚释放回家,三叔因其他问题逃亡遭到全国通缉,此刻,老保姆不知从哪里得到此消息,便异常兴奋地担任起监视我家的光荣任务。家父的一个朋友,也刚从牛棚释放,装着一肚子的苦水跑来我家倾诉,不想出门便被便衣警察铐去派出所,验证身份后才被释放。原来,李姓老保姆不顾自己青光眼,模糊中看到我家来客人,来不及做任何了解便直接去邀功请赏了——此次风波后,警察也没有再委托她做眼线,她也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重任——做革命工作,光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是不够的。

从我开始懂事起到夏家迁去泸州,这家人对我们家的态度颇有戏剧色彩。整个文革期间,他们认真地扮演着监视的角色,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后,也许有内疚的因素存在,夏家夫妇及老保姆一直回避着任何与我们家成员的目光交汇,担心着我的家人任何形式的报复,宣讲丰硕成果演变到声辩自己也是受害人,音量也自然变小了许多。用这种方式来规避自己可能遭到的报复,只能让人们觉得事情更加幼稚可笑——报复他们没有必要,如果连惟恐出力不够的打手都成为受害人,那还有加害者吗?但轻轻说声宽容他们理解他们,实非易事。

农校的教师依旧隔三差五地站在院子台阶上宣讲着,只是把造反派的最新成果变成了粉碎“四人帮”的历史意义王张江姚如何迫害毛主席图谋篡党夺权,他已经习惯做这义工,虽然依旧没有听众,只是自己的形象和冠晓荷更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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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210.21.224.*   字节:ID:1221  发贴时间:2007-02-06 10:23:10  原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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